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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孃家姓欒,出自一個默默無聞的小家族。
欒父曾做過地方小官,與權貴之門幾乎沒有任何來往,獨生女兒被選入東宮之後,他從來也沒有過奢望,繼續踏踏實實地做自己的官,斷絕了再生兒子的念頭,打算致仕之後徜徉山水之間,以養天年,結果卻死在了任上。
欒父之死對整個朝廷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就是在地方上也沒引起波瀾,照常收葬,照常記錄在案,僅此而已。
天成朝——那時候還是大成朝——的開國之君張息帝在給太子挑選皇后時,卻注意到這件小事,並因此下定最後的決心。
萬物帝那一年才十七歲,溫文爾雅,少年老成,頗有帝王之風,深受臣民喜愛,尤其是各家權貴,早在幾年前就已開始明爭暗鬥,都想讓自家女兒當未來的皇后。
張息帝不勝其煩,從每一家都挑選了一名女兒送到東宮,卻遲遲不肯選立太子妃,直到再也拖不下去的時候,他要來冊籍,查看東宮諸女的家世,權貴之家的女兒全被否掉,家族盛大、兄弟衆多的人也不入眼,最後他選中了欒氏。
欒氏此時已是孤女,父親的亡訊記錄在冊,她卻一無所知,從來沒人想到過要通知她一聲。
張息帝派人稍做打聽,發現欒氏差不多是個透明人,東宮的許多人根本不認識她,即便認識也說不出什麼來。
張息帝越發欣賞此女,讓皇后召見欒氏,勸慰一番送回東宮,有聰明伶俐的太監、宮女看出端倪,向欒氏悄悄恭喜,並暗中通知各大權貴之家。
欒氏不相信,各家權貴也不相信,三天之後,張息帝頒旨選定太子妃,滿城皆驚。
多少年之後,欒氏也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一直小心翼翼,從來不敢與其它秀女相爭,繼續做她的隱形人,成爲皇后、誕下太子,都沒有讓她改變性格,看到她的人都說,先帝果然有眼光。
太后蘭氏對皇后也很滿意,對她毫無忌憚,但也沒有半點信心,於是將太子留在身邊撫養,一是避開衆多貴嬪的忌恨,二是擔心孫子受欒皇后影響太深,日後性格軟弱,不能統馭大臣。
就這樣,欒氏住在深宮之中,享受着皇后的待遇,像是一件被藏在盒子裡的珠寶,然後又被埋入地下十尺,主人偶爾想到珠寶的存在,卻從來沒再打開過。
萬物帝早早就對後宮失去興趣,轉而喜歡民間女子,駕崩前三年,與皇后一面也沒見過。
欒氏倒也不在意,她已經聽說父親的死訊,派人重修墳塋,年年祭拜,經常與太后一同四處拜佛,打算就這樣過完自己的一生。
萬物帝遇刺的消息傳來,欒氏心無波瀾,努力回憶,居然想不起皇帝的相貌。
太子登基稱帝,對待親生母親如同陌生人——他們的確算是陌生人,每年只能見上兩三次,周圍還總是有人陪同——他與太皇太后更親密。
欒氏心如止水,除了太后的頭銜,察覺不到萬物帝之死對自己的任何影響。
天下越來越亂,敗戰一場接着一場,欒氏全不關心,拜佛拜得更勤,一日不落,乞求的不是國秦民安,也不是皇帝無病無災,而是希望自己能夠早登西方極樂世界,再不入帝王之家。
對欒氏來說,接下來的事情太過突然,她還沒看到碎石的滑落,整座山就在眼前坍塌:太皇太后好幾天沒出現,傳言都說蘭氏已被湘東、濟北二王帶走,沒過幾天,皇帝也跟着樑家人一塊消失。
逃走的時候,誰也沒想起太后,欒氏心中並無怨恨,只是納悶,祖孫二人曾經相依爲命,比母子更親,何以大難來臨的時候卻各奔東西?由此她越發篤信佛經所言,世間一切“皆如夢幻泡影”。
可“夢幻泡影”也有成真的時候,有一天,欒太后突然發現身邊的太監似乎少了幾名,沒過幾天,一羣大臣突然闖進宮來,大叫大嚷。
欒太后從來沒見過這麼多的普通男子,更沒經過這麼大的陣勢,多年拜佛練成的禪定功夫,一朝破散,嚇得痛哭失聲。
大臣們對哭聲另有解釋,勸慰一番,退了出去,欒太后根本不知道,自己的點頭已經任命了一名守城大臣。
日子似乎恢復到原有的樣子,太監雖然少了幾名,諸多宮女還在,服侍太后仍與從前一樣嚴謹。
只有一個變化,欒太后吃素多年,入冬之後,暖房每日提供新鮮蔬菜,這天早晨卻沒有了,宮女端上來的是一碗粥和一碟鹹菜。
欒太后爲人隨和,沒有指責,吃了小半碗,命人撤膳,坐在屋中發呆。
午膳同樣簡單,太后唸了一個下午的佛經,將近黃昏時,她問身邊的女官,“外面怎樣了?”
“回太后,外面大晴天,就是有點冷。”
“我是說皇宮外面,大臣們前兩天叫叫嚷嚷,說什麼我沒聽清,好像不是好事。”
“外面……”女官再也忍受不住,撲通跪下,哭道:“太后,東都已被反賊包圍,早晚會攻進來。”
“哦,怪不得皇帝和太皇太后要走。”太后端起茶杯,輕輕抿嘗,心想,原來外面發生這麼大的事情。
女宮驚訝得止住了哭泣,“太后,反賊入城,免不了燒殺搶掠,太后快想個辦法啊?”
“我能有什麼辦法?不是有大臣嗎?”
“大臣都跑了,只剩下費昞費大人獨力支撐……”
說誰誰到,一名宮女慌張地跑進來,“太后,費大人求見,我斗膽做主,將費大人帶進來了。”
一想到大臣們的叫嚷,太后心有餘悸,放下茶杯,“讓他在外面說話,我這裡……不方便。”
宮女出門,外面很快傳來費昞的聲音,“太后,形勢危急,叛賊即將入城,請太后移駕,出城暫避。”
“我不走。”欒太后坐在屋中,能夠保持氣定神閒,“有人進城,就讓他們進來好了。”
“叛賊乃是造反,進城之後還要進宮,太后母儀天下,怎可落入叛賊之手?太后若受一點羞辱,臣等縱死難辭其罪。”
“唉,凡事自有天意,‘一切皆爲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費大人自己出城吧,我要留下。與其受那奔波之苦,我寧願待在宮中,佛祖對我自有安排。”
費昞苦勸,欒太后不爲所動。
費昞無奈,只得告退,臨走時說:“臣等無能,陷太后於險地,望太后好自爲之。叛賊當中有個吳王,原是大將軍之子,改姓徐,名叫徐礎,與其他叛賊不同,還剩三分斯文,太后若遇急,或許可向他求助。”
“明白了,費大人慢走。”
費昞長嘆一聲,轉身急急跑出宮去。
太后喚進來宮女,“不管外面怎樣,裡面的規矩還是要守的,以後再有男人求見,不要帶到我這裡。”
宮女茫然應了聲是,退出房去,原先只覺得太后隨和而溫吞,現在她卻想,太后是不是有點……傻?
屋裡女宮問道:“太后爲何不肯出城避難?”
“唉,出城之後能去哪呢?你們說是避難,我看到的卻是迎難。”
“據說太皇太后在冀州鄴城,陛下……可能去了淮州,太后可以去投奔兩宮,總能……”
“走的時候沒叫上我,我千里迢迢地去投奔,能得到什麼呢?走亦受辱,留亦受辱,不如留,靜觀其變。若我命蹇,那是該有此劫,前世造孽,今世償還,無債一身輕,才能往生極樂世界。”
女官目瞪口呆。
欒太后又道:“倒是你,不必留在這裡,外面若有家人,快去投奔,無需陪我受劫。”
女官搖頭,“我沒有家人,願與太后生死與共。”
“也好,扶我去休息,你也早些安歇。世事往往如此,半世平穩,往往要用一時的驚濤駭浪償還。你說我還會再哭嗎?”
“上次事發突然,太后沒有準備,所以纔會……這次太后已得到提醒,應該不會了。”
“嗯,我也不想再哭,更早一次哭,還是……還是許多年以前,我才七八歲……”太后回憶起往事,唏噓不已。
女官攙扶太后,難以相信這只是一名剛過三十歲的婦人,比自己還要年輕幾歲。
到了牀上,欒太后想起一件事,“費大人說叛賊當中有一個樓家人?”
“對,大將軍之了,但是已經改姓,叫徐礎,自稱吳王。”
“是不是他?”
欒太后問得沒頭沒尾,女宮卻聽得明白,點頭道:“就是他,逃走之後當了反賊。”
欒太后忍不住笑了一聲,“這個人真是有趣,刺殺我的丈夫,嚇走我的兒子,如今又要奪我的住處,他跟我有仇嗎?”
女官回道:“他與太后無仇,只是野心太大,想奪天下。”
“天下……天下有什麼好的,誰都想奪?明天早晨若有鮮筍的話,最好。”
“是,太后。”女官給太皇蓋上被子,沒敢說皇宮裡就快斷糧。
次日一早,仍是粥與鹹菜,欒太后沒說什麼,照樣吃了半碗,該唸經唸經,該發呆發呆,也不出屋,察覺不到有什麼變化。
到了下午,“變化”終於來了,宮女進來,面色蒼白地說:“太后,吳、吳王求見。”
“哪個吳王?”
“反、反……義軍首領,吳王徐礎。”
“帶他進來。”太后十分好奇,這個處處與自己作對的人,究竟是個怎樣的人物,因此忘了昨天不許帶人進宮的命令。
太后身邊的女宮一點也不好奇,只在意一件事,絕不能讓太后受辱,哪怕是同歸於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