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訂閱求月票。)
徐礎的一番話說得義正辭嚴,費昞聽過之後卻只是笑笑,“百姓,百姓,人人都掛在嘴上,苛捐雜稅越多的時候越要提,野心越大的人越要提,一有機會還不是奴役、搶掠、屠殺?你問我要不要保住滿城百姓,好,你隨我來。”
費昞轉身出去,徐礎邁步跟上,田匠隨後,周律猶豫片刻,也跟了出去,剩下樓硬等人留在廳裡,互相埋怨,彼此指責。
廳外站着數百名士兵,不成隊形,零零散散地站在空曠的院子裡,躲避城牆投下的陰影,守在陽光下,雙手抱懷,摟着長矛,或是小聲聊天,或是默默發呆。
無論是朝廷官員與叛賊議和,還是田匠提刀進廳,又出來釋放費昞,都沒在這些人當中引起任何反響。
“集合,排成四列!”費昞大聲道,連喊幾遍,士兵們只是看他,好不容易纔有幾個人慢慢走來,然後其他人效仿,走得更慢,而且只能聚成一堆,怎麼排不成行列。
“這就是百姓。”費昞道,向前走出幾步,士兵們這回動作倒快,紛紛後退,一些人連手裡長矛都給丟掉了。
“他們真是傻瓜嗎?”費昞指着其中一人道:“我親眼看見他領了一份糧餉,去藏好之後,空手回來又領一份,就因爲記賬人一時大意,沒寫他的名字。只要有利可圖,他什麼都能看懂、聽懂。”
那人是個看不出年紀的瘦小老兵,也不反駁,嘿嘿地笑,緩緩地向旁邊移動,躲避“大人”的手指,好像那是一支對準自己的箭。
費昞往營外走,在門口停下,指向街道兩邊的房屋,“東都將士差不多都被帶走,還剩下幾十萬百姓,這麼多人全是老弱婦孺?挑不出一兩千名能持槍打仗的年輕人?未必,你可以隨便闖進一家,無論是深宅大院,還是小門小戶,仔細搜,掘地三尺,很可能會有驚喜。那些據稱已經病死的人、出城未歸的人,寧可躲在不見天日的小屋裡,也不肯站出來保衛城池。你告訴他們,叛賊入城,必然燒殺搶掠,無所不用其極,他們根本聽不進去,總覺得自己能逃過官府的搜查,同樣也能避開叛賊。”
費昞越說越怒,鬍鬚微微顫抖,突然擡高聲音,像是在說給所有人聽,“他們還以爲跟從前一樣,只要交出一點東西,就能保得平安。卻不知道,叛賊不是官府,還沒學會牧養百姓,只求一次收割,不會留下一粒糧食!”
城裡還有不少人,街道上卻空空蕩蕩,費昞的聲音遠遠地傳出去,未能掀起一絲波瀾。
“這就是百姓。”費昞放低聲音,既疲倦,又失望,向徐礎道:“換成你,願意救這樣一羣人嗎?”
徐礎猜不透費昞說這些話的用意,因此沒有回答。
果然,費昞自行說下去:“我願意,因爲我見過官府之苛狠,見過民生之艱難。如果你以爲百姓都是好人,或者好人居多,那就不必幫助百姓了,因爲你會失望,非常失望。那些將百姓掛在嘴上,將百姓誇得天花亂墜、當成神明供起來的人,並不真心在意百姓,只是以此爲藉口,爭權奪勢罷了。那些說‘民貴君輕’的人,不過是想當皇帝,或者已經當上皇帝,警告大臣,自己最得民心罷了。”
費昞言辭激烈,全然不像是爲官多年的大臣,徐礎倒是明白了此人爲何一直沒能當上大官。
“費大人以爲我也是這種人?”
“你不是嗎?”費昞人雖老邁,氣勢卻絲毫不衰,“聽君之言、觀君之行,所謂梟雄也。你一個錦衣玉食的年輕公子,見過幾名真正的百姓?你也不用威脅我,說什麼只要投降,就能保住滿城百姓。全是一派胡言,叛賊一路攻來,只有攻不破的城,哪有不掠城的時候?你不想,別人想,手下的士兵更想,他們原本也是百姓,同樣的好處,同樣的壞處,你不讓他們掠城,他們就會棄你而去,另換首領。”
費昞倒出胸中的幾分積鬱之氣,心情稍稍舒暢,轉向田匠,“你不照顧母親了?”
“老母將我攆了出來,我想,與其守衛家門口,不如多走幾步,來守城門。”
“真壯士,護母就是護母,不提‘百姓’兩字。”
“說百姓的人,從來不當自己是百姓,而我就是百姓一個。”田匠道。
費昞點下頭,向徐礎道:“你聽到了,這就是我的回答。你也看到了,東都衰弱,人人自保,願意從家門口多走出幾步的人,只有一位。可叛賊讓我們束手投降,休想。我不殺你,要讓你給外面的人帶個口信:東都有兩人,一老一少,誓死不屈。你們儘可攻城,破城之後也儘可搶掠,看東都百姓還能忍受多久,東都忍了,再看天下人能忍多久。”
費昞扭過頭,表示送客。
徐礎沒動,問道:“費大人也是一口一個百姓,天下只有費大人是真心的?”
“真心假意任人評說,你還是省下花言巧語,去跟城外的叛賊說去吧,以東都士民之多、財富之厚,叛賊很快就會因爲分贓不均而反目,你與其揣磨我們這一老一少,不如想想到時候如何自保。”
徐礎拱手,“多謝費大人提醒。”
田匠上前道:“徐公子曾幫我一個忙,可惜我還不了這個人情。世上有大義,有小節,幫費大人守城是大義,幫徐公子是小節,我只能說聲抱歉。”
“當初是這位周律周公子找我幫忙,所以田壯士不必謝我。周公子不是什麼好人,幫你別有用心,所以田壯士也不必感謝他,就當那是一次僥倖吧。”
周律站在不遠的地方,沒敢開口辯駁。
天色將暗,徐礎不能再等下去,拱手道:“天黑之後半個時辰,義軍會攻城。”
費昞道:“奉陪。”
徐礎轉身要走,又轉回來道:“費大人說得對,我沒接觸過多少百姓,民生疾苦見過一些,卻沒什麼體會。所以我接下來的話不是說給滿城百姓,而是說給兩位:義軍總數不到三萬人,你們若能召集兵卒三千,甚至一千,或許也能守住城池,如果不願守城,除了北面,東都其它方向都沒有義軍,想走儘快,路上躲着點散卒。”
徐礎邁步向城門走去,周律緊隨其後,小聲道:“吳王真說實話啊?”
義軍不到一萬,徐礎的“實話”其實也誇張不少。
“費昞是塊鐵坨,樓中軍等人還可以勸說,不如……”
“不必。”徐礎斷然拒絕,“但你可以留下。”
“啊?我不留下,我已經棄暗投明,誓死追隨吳王。”
“你沒聽到我剛纔的話嗎?”
“什麼話?剛纔盡是費昞在說……”周律想起來了,腳步不由得放慢。
徐礎照常前行,在他身後,樓硬等人追出來,大聲道:“吳王、十七弟,有話好說,什麼事情都可以再商量,費昞說的話不算……”
周律轉而跑到樓硬等人面前,小聲嘀咕幾句,四官臉色齊變,轉身就跑。
營地門口,費昞跺腳,“大將軍縱有千般不是,至少行爲磊落,怎麼生出這樣一個陰險狡詐的兒子來?東都守不住了。”
田匠也明白過來,“我去追人,不讓他們亂傳話。”
費昞搖頭,嘆道:“來不及了。”
的確來不及了,聽到徐礎剛纔那番話的人不只是周律,還有那羣在遠處觀望的士兵,平時連最簡單命令都聽不懂的他們,這時反應卻快,已經有人扔掉兵器,也向營外跑去,只憑田匠一個人,根本擋不住。
費昞嘆息道:“我向徐礎示之以弱,騙叛賊攻城,再將藏在南城的數百兵卒調來,只需擊退一兩次,就足以令叛賊氣衰,現在……唉,是我老了,鬥不過年輕人。田壯士,你也快回家去吧。”
“我已決定追隨費大人……”
“不同了,原先我也以爲東都被圍,無路可逃,現在卻多了一條出路,我觀此子相貌,雖然奸詐,倒不至於說謊。你趕快回家,帶母親離開東都,再晚一會,等消息傳開之後,街上必然人多,想走就難了。”
田匠稍一猶豫,“請費大人跟我一塊走。”
“唉,你是去逃生,我能去哪?南城將士也不必調來,任他們自去吧。”
“費大人……”
“你不明白嗎?我給他出了一道難題,他也給我出了一道難題,我若真心在意百姓,就得放他們出城避難,我若假意,就秘而不宣,強迫百姓登城迎戰。”
費昞已經做出選擇。
樓硬、周律等人已經跑出軍營,士兵們緊隨其後,經過費昞、田匠身邊時,甚至沒人開口告辭。
“唉,這就是百姓。”費昞嘆息道,看向田匠,“苛政猛於虎,百姓自然弱如羊,怨不得別人,天成朝自掘墳墓。散了吧,散了吧。徐礎雖然使詐,至少給了東都一點時間,心裡還有一份良善,城破之後,必受暗算。田匠,你或是回去救母,或是報徐礎當初之恩……”
費大人什麼都好,就是有些囉嗦,田匠受不得這個,扔掉手中的刀,抱起費昞就往外走,懷裡雖多一人,腳步卻比其他人更快。
費昞大驚,“放下我,別人可走,我不能走……”
田匠一句不應,只是快步疾行。
城門口,徐礎向幾名開門的士兵叮囑道:“將此門關緊,然後去找其他人。”
城門外不遠,三名士兵騎馬等候,一見吳王出來,立刻問道:“怎樣?”
徐礎擡頭看看天色,“一個時辰之後,東都盡降。”
他又多給東都半個時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