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金搖還是那個身先士卒、勇往直前的女將軍,她身後的士卒卻不再是受“祖王”感召願意血染沙場的勇士。
薛金搖連續發起三次進攻,第一次兩軍交鋒,短時混戰,她戰意正酣,降世軍卻莫名其妙地後退,等到人數過少,她也只好後撤,向將領們發了一通脾氣,卻沒什麼效果,接下來兩次進攻,甚至沒與敵軍接觸,一輪箭雨落地,降世軍不約而同地調頭。
陣前受訓的將領們面紅耳赤,可他們沒辦法,連拔刀恐嚇都不好用,兵卒就是不敢上前,而且找不出帶頭者,好像所有人都約好了,在同一時刻、同一地點,同時轉身。
薛金搖只得列陣防守,等敵軍來攻。
荊州人十分狡猾,每次都做出大兵壓陣的架勢,卻只派出少量人前衝挑釁,反覆若干次,持續將近兩個時辰。
仗沒怎麼打,降世軍已是人困馬乏,薛金搖強忍怒氣,鼓勵將士們最後進攻一次,並對敢戰之士懸以重賞。
兩軍再度交鋒,降世軍依仗人多,一擁而上,荊州軍卻是一撥一撥地投入戰鬥,初時處於下風,漸漸地扭轉局勢。
薛金搖總算保持一線清醒,在局勢不可挽回之前,下令撤兵,親自壓後,天黑前退回到營地中,堅守不出。
她連飯都沒吃,立即召集諸將,拿出降世棒擺在桌上,以金聖女的身份詢問衆人,兵卒爲何臨陣怯敵?降世軍明明人多,佔據優勢。
將領們你謙我讓,最後終於有人壯起膽子說:“弟兄們害怕的不是敵軍,是……是後方。”
“後方?後方都是自己人,沒有伏兵,有什麼可怕的?”
“還得再往後。”
薛金搖終於明白過來,出征之前,劉九轉勸她的話並非空穴來風,雖遭拒絕,在降世軍當中卻有廣泛的影響。
“吳兵作先鋒,你們還擔心吳王拿降世軍當誘餌?”
說話的將領急忙道:“我不擔心,我相信吳王,是下面的弟兄,他們不知從哪聽來的謠言,都說吳王要重用洛州人,嫌咱們降世軍人多礙事,嫌吳兵不服管束,能除掉一點是一點。還說荊州人其實與吳王私下有交易……”
“越說越過分,吳王怎麼會與荊州人有交易?”
將領只是笑,不敢往下說。
薛金搖目光轉動,看向一名比較信任的將領,“王和尚,你來說,說實話,我不會怪罪任何人,只想問個明白。我是一軍統帥,總不至於你們都明白,就我一個人矇在鼓裡。”
王和尚不是僧人,只是頭髮有點少,爲人比較老實,聽金聖女點到自己名字,開口道:“也沒什麼,就是……吳王也算是濟北王的女婿吧,荊州軍是濟北王請來的,丈人與女婿私下有來往,倒也正常。”
薛金搖想了一會才明白過來,她知道吳王之前曾娶過一任妻子,吳王解釋過那是一樁不得已的婚姻,而且郡主自寫休書,將丈夫給休掉了。
“你們啊,打仗不行,胡思亂想倒是一套一套的。吳王娶濟北王之女的時候還姓樓,現在姓徐,與親生父親尚且決裂,何況一個有名無實的妻子?”
衆將紛紛點頭,卻不像是真心信服的樣子。
薛金搖沒辦法,只得先解散將領,讓他們去約束部下,準備來日再戰,“你們懷疑吳王拿降世軍當誘餌,可這樣打下去,荊州軍一點點蠶食,咱們死傷更多。告訴大家,必須給我打贏一次,贏了,我帶你們回東都,讓吳王派洛州兵出來,不贏,就在這裡一直耗下去。你們都知道我的脾氣,寧死也不會揹着戰敗之名退兵。你們也別想逃,咱們現在有軍法,逃亡者斬,財產沒收、家眷爲奴。”
薛金搖拿起降世棒,敲打桌子,一副誓不罷休的樣子。
諸將應是,幾名親信留下,其中就有王和尚,勸道:“金聖女別將大家逼得太緊,降世軍這些日子裡損失慘重,之前是爲祖王而戰,死後昇天,死多少都是應該的。現在這一戰是爲誰啊?只爲吳王嗎?”
“吳王有什麼不好?等他奪得天下,你們都是開國功臣。”
幾名將領互視一眼,還是王和尚道:“就怕我們捱不到那一天,吳王是貴公子,咱們是窮苦百姓,根本不是一路人。金聖女,別看吳王娶了你,要我說,他可沒拿你當真正的妻子,光憑這一點,我們……”
“我們夫妻的事情與你們有何關係?”薛金搖怒氣衝衝,掄起降世棒,將王和尚等人攆了出去,剩下一個人,卻是越想越氣。
好不容易心平氣和,她又召來諸將,說:“你們懷疑這懷疑那,都沒有半點證據。我這就派人回東都,讓吳王多派兵來,尤其是那些洛州人,既然歸降,就該聽我指派,讓他們與荊州軍先交戰,降世軍隨後,你們總沒懷疑了吧?”
諸將這回是真心實意點頭,有人道:“吳王若是真肯派洛州兵來,我們就再沒有疑心,回去督責手下的弟兄時也好說話,可吳王若是口頭上應允,連匹洛州的馬都不送來,那金聖女也該多想想了。”
“該想的事情我自然會想。”薛金搖冷冷地說,當着諸將的面口授信件,派人快馬加鞭回東都。
對於吳王能否派兵過來,薛金搖心裡還真有些沒底,可她沒有別的辦法止住軍中的傳言,而且她有一點私心,想弄清吳王究竟在不在乎夫妻情分。
次日,薛金搖沒有強迫衆人出戰,但是多派斥候,去往各個方向查看敵情。
荊州軍也無意交戰,兩軍相隔不到三十里,各自龜縮。
當天中午,東都來人,薛金搖吃了一驚,沒想到吳王反應這麼快,可是一算行程,信使應該還沒見到吳王。
吳王派人來了,不多,只有一位,還十幾名衛兵,但這一位正是薛金搖急需之人。
曹神洗奉命連夜趕來,畢竟年紀大了,臉色不是太好,薛金搖命他休息一會再來見面,自己向諸將道:“吳王也在擔心這邊的戰事,求助信還沒送到,他昨天就已派人過來。曹將軍是什麼身份,吳王對他如何,你們都清楚。”
曹神洗是敗軍降將,卻被吳王任命爲東都總管,一度被判死刑,又被釋放,在衆人眼裡,他的確深受吳王賞識。
估計曹神洗休息得差不多了,薛金搖遣散衆將,親自去帳篷裡探望。
曹神洗稍稍恢復一些力氣,見到降世將軍,起身要拜,薛金搖上前道:“曹將軍是我師父,我說過許多次了,哪有師父給弟子行禮的規矩?請師父上座,受我一拜。”
曹神洗也不客氣,坐下之後嘆了口氣,心裡奇怪,吳王多番拉攏,他不爲所動,金聖女不過叫了幾聲“師父”,他卻願意將所學兵法傾囊相授。
“師父能來,真是解我燃眉之急。”薛金搖迫切需要有人能夠解答心中的諸多疑惑。
曹神洗明白過來,他之所以喜歡金聖女而不是吳王,乃是因爲這位女將軍有着與年紀相符的真誠,心狠就是心狠,敬佩就是敬佩,求教就是求教,一聲“師父”,比吳王不離嘴的“曹將軍”更顯真心實意。
如果遇到危險,曹神洗知道該向誰求助。
“我在路上已經聽說大概,我之前跟你說的兵家之忌,你一句也沒記住啊。”曹神洗拿出師父的派頭,數落道。
薛金搖規規矩矩地垂手站立,“是,我比較笨,師父說過的話太多,我沒記住多少,到了陣前,一下子全給忘了。”
“再怎麼着也不能忘記這一條:身爲統帥,無論何時,必須保證手中有兵可用。諸軍輪番上陣這麼淺顯的道理,你也沒記住?”
薛金搖臉紅了,“荊州軍倒是這麼打的,我一看見敵人……”
“就想親自上陣,就想讓所有人跟着你上陣。降世將軍,你若想當員猛將,可以,但是別叫我這個老頭子‘師父’,任何一名武師都比我有用。你若想當統帥,就得耐下性子,一點一點磨,隨時觀察敵人動向,見機行事,不到最後,不可大意。唉,我是敗軍之將,我的話你可能不愛聽。”
“愛聽,每次聽都有收益,我知道之前的戰敗不是師父的錯。”
曹神洗神情一暗,“仔細想來,的確是我的錯,意志不堅也是主帥大忌,而且這東西學不來。你單有這一樁好處,認準的事情輕易不改,至於兵法,慢慢都能學會。”
“其實我也沒那麼堅定,軍中盛傳,說吳王拿吳兵和降世軍當誘餌,還說吳王與濟北王本是丈人與女婿,暗中勾結……”
“你信嗎?”
“我也不知道。”薛金搖十分苦惱,“按理說傳言的內容都不新,從前沒人當回事,現在卻突然間人人當真,我不明白其中原因,心裡……有點糊塗。”
“事情往往如此,單獨一件、兩件的時候,似乎沒什麼意義,一旦與某個關鍵匯合在一起,就能令夫妻反目、君臣生疑。對降世軍來說,這個關鍵就是他們不想打仗,懷着這個想法,從前種種都被重新想起來,成爲對吳王不利的證據。”
“可上一次還打得好好的……”
“打得好,也死了不少人,所謂盛極而衰,就是這個意思。然後大將軍遇刺,洛州軍自敗,降世軍嚐到甜頭,自然希望再來一次敵人自潰。”
“哪有這麼好的運氣?”
“心存希望是件好事,可有時候也會遮蔽雙眼。”
薛金搖心中開朗許多,“我還沒問師父因何而來?吳王想出破敵之策了?”
曹神洗點頭,“吳王親自帶洛州兵趕來支援,正在路上。吳王要打荊州軍一個措手不及,但是需要降世將軍纏住荊州軍,將他們全引出來,他才能一舉破敵,再不需纏鬥下去。”
薛金搖面露喜色,心中陰霾一掃而空,“什麼時候?這回就是搭上自己的性命,我也要讓降世軍恢復鬥志!”
曹神洗心中暗自嘆息,他已大致猜出吳王的用意,卻什麼都不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