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方和匹黎先這樣的大將,照理說被俘虜後第一件事,就是要花木蘭帶着蠕蠕的俘虜們去平城獻俘的。
但軍中的高級將領都知道皇帝不過半月內就要駕臨黑山,那與其把這兩人送到平城去獻俘,還不如就留在黑山大營,一來鼓舞士氣,二來他日出徵,正好用這兩個人的人頭祭旗。
校場上圍滿了看俘虜的將士,賀穆蘭等一衆右軍將士在校場下聽着大將軍念着他們的功績,功曹令親自記錄軍功,按照右軍這次立下的功勞,全軍上下統統都要有所賞賜。
別的不說,那幾萬匹戰馬,足夠黑山大營今年所用了。
“賀穆蘭,智擒敵方大將,乃上獲。身爲雜號將軍,以一千騎兵對陣五千蠕蠕精兵,幾乎毫髮無損,有勇有謀,按照軍功,擢升爲虎賁將軍,統領右軍虎賁騎五千,原虎賁騎的虎賁將軍擢升一級,升爲屯騎校尉。”
屯騎校尉聽起來只是個校尉,但屯騎校尉不在右軍,而直接是大將軍帳下管理騎兵儀仗和戰馬的職位,算是個優差,又是肥缺,所以那離開虎賁軍的虎賁將軍雖然不再領着虎賁軍,可也欣喜若狂,連忙謝過封賞。
賀穆蘭原本就是奔着虎賁軍去的,花木蘭前世便是虎賁軍的統帥,左軍驍騎,右軍虎賁,中軍的鷹揚,皆是精銳。賀穆蘭不願離開右軍,這裡承載了她太多的情感和記憶,那麼只有虎賁,纔算是真正能不墮花木蘭威名之處。
校場幾乎成了右軍歡樂的海洋,拓跋延知道等拓跋燾來了以後一定還有一輪封賞,他不願這個人情全給皇帝賣了,所以便趕在皇帝來之前先行論功行賞,把一些覺得可用的人才調到他的身邊。
他不是沒想過調出花木蘭,但如今他在右軍聲望已經達到了巔峰,他若真這麼做了,怕是上次被圍在校場的那一幕又要重演。
等封賞完畢,纔是重頭戲。
此時天色已經昏暗,校場裡火把漸起,內外通明。只見一個身材高大魁梧的中年男人被捆着推了出來,綁在校場的立木上,一旁綁着的則是吳提的謀臣匹黎先。
匹黎先是匈奴人,生性謹慎,此次被俘,可謂是面如死灰。也許是因爲他沒有像鬼方那樣犯下諸多罪孽,所以他得以站在原地,沒有被捆在柱子上示衆。
但即使如此,這位柔然的權臣也是羞憤欲死。
拓跋延從未像今天這般意氣風發過,他在黑山大營坐鎮十年,柔然南下騷擾,他就點兵出戰,柔然很少大軍出擊,所以黑山大營雖然固若金湯,但要說什麼大的功績,還真的沒有。
這地方就像是軍隊刷日常的地方,到了秋冬時間就經常征戰,柔然放牧和休養生息的時候就閒的可以打蒼蠅。
所以說到大魏的名將,人人會想到拓跋素,想到步堆,想到在夏國征戰的奚斤,卻很難想到黑山大營裡的拓跋延和尉遲誇呂等人。
就連庫莫提,若不是這次隨着拓跋燾征討夏國,也沒有多少夏國將領得知他的本事。
但如今不一樣了,這樣以少勝多、一舉生擒敵將的漂亮戰役,出自於黑山大營!
出自於他的部將!
誰敢說這和他沒有關係?
誰再敢說他偏袒中軍,右軍毫不起眼?
鬼方被推了出來,拓跋延得意的踱步到他的身前,伸手一指對方。
“衆將士,好讓各位記得,這位,便是在雲中一戰中下令屠城的鬼方!如今他被我黑山將士擒獲,可謂是蒼天有眼!”
拓跋延命人取下他口中塞口的東西,用匈奴話傲然地說道:“敗軍之將,你如今還有何等話說?”
鬼方還沒有迴應,校場下的衆將士就已經羣情激奮地叫喊了起來:
“殺鬼!殺鬼!”
“殺!殺了他!”
“將他碎屍萬段!五馬分屍!”
賀穆蘭等右軍將軍沒想到拓跋延會來這一出,夏鴻和王猛對視一眼,兩人眼中都是不安。
一旁觀看的崔浩也心生不祥,上前幾步勸說拓跋延道:“畢竟是柔然大將,就算是問訊,也要等陛下來了纔算是不辱沒他的身份。兩軍各爲其主,鬼方雖造下殺孽……”
“崔太常,你這話就說的不對了!”尉遲誇呂不悅地打斷他,“你可知有多少人死在他的手下?此時正是振奮軍心士氣的時候,莫說只是問個話,就算是鞭打他一頓,也不算是過分!”
武將和文臣一向不對付,便是體現在這些細微之處。
被綁在柱子上的鬼方輕蔑地看着拓跋延,那眼神說不出的諷刺,活似現在被綁在柱子上的是拓跋延,而問話的卻是鬼方似的。
拓跋延也算是鎮守一方的大員,正經的拓跋鮮卑王族,何曾被人用這種眼神蔑視過,當下在衆目睽睽之下拔出長劍,被身旁的副將一把拉住。
“斬!斬了他!”
“大將軍,殺了他!”
鬼方聽着校場下羣情激奮,放聲狂笑了起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用鮮卑話大聲喝道:“我鬼方能做到讓你們鮮卑狗人人都想殺我,我也算是死得其所!”
說老實話,賀穆蘭還挺佩服這個柔然人的。
被幾萬魏國士卒圍着,還能說出這種話拉嘲諷的話,這人不說別的,就膽色這一項,自己比不上她。
她若是被柔然人一圈圍着,最多不說話,是不會狂聲大笑的。
拓跋延此時騎虎難下,只得用帶着劍鞘的長劍猛然劈了他的腦袋一下,打的他頭破血流。
旁邊被綁着的匹黎先也是從神情恍惚中回過神來,定定地看向身邊的鬼方,臉色複雜。
匹黎先是匈奴人,但卻是柔然匈奴部的貴族,一直瞧不起鬼方。就算同在吳提帳下,也經常暗暗排擠於他。
鬼方被拓跋延劈的頭破血流,面無表情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所有的膽小鬼都敢在他的面前張牙舞爪。
可在此之前,魏人聽到他的名字,無不聞風喪膽。
就是他……
他看向在校場下剛剛受了封賞的年輕人,眯眼一笑。
賀穆蘭看見那樣的笑容,也生出幾分不自在起來。
鬼方看着拓跋延,突然問道:“你叫什麼來着?不好意思,我從來沒在戰場上見過你,一直以爲你就是個走不動路的老頭……”
鬼方自然不會不知道黑山大營的主帥是誰,他這麼說話,自然是赤/裸/裸的嘲笑拓跋延是個很少上戰場的將軍。
拓跋延命人把他綁來校場,原本是爲了鼓舞士氣的,卻在三軍面前被活生生嘲笑,一口牙咬的生疼。崔浩見到他那副樣子,心中嘆息一聲他自取其辱,便不再多管了。
管了,日後他想起此事,便要遷怒到他身上。
“你們誰也別想從我嘴裡聽到求饒的話!”鬼方看着校場上的三軍,突然張口一笑。
“不好!”
“他要咬舌自盡!”
在他身邊一個看管的士卒伸手阻止,剛剛把手指抓住他的脣齒,就被他活生生咬斷了手指,痛得縮回手來。
幾乎是片刻間,一截東西被吐了出來,滿口是血的鬼方嘲弄的張大了口,那血不停的傾瀉下來,流了他下巴和前襟一片。
鬼方看着如同小丑一般的拓跋延,拓跋延一下子叫着喊郎中,一下子叫人把他從柱子上解下來,校場裡頓時亂成一團,笑的更加快活了。
鬼方確實要殺,而且死的肯定很慘,但一定不會是這麼死的!
他們還要把他獻給拓跋燾,用來北征柔然的時候祭旗呢!
匹黎先原本表情複雜的神色變得堅定起來,他兩眼噙淚,對着鬼方低下自己的頭顱,算是送了他一程。
拓跋延還在歇斯底里的大叫,賀穆蘭實在忍受不下去了,掏出隨身攜帶的繃帶,團成一團,上前幾步塞到鬼方的嘴裡。
舌頭上最粗的血管是舌動脈和舌靜脈,深藏在舌根的最後面,位置離遊離舌體部分遠得很,被咬到的可能性爲零,古代人咬舌自盡,大多是流血流死的,或者是完全沒有求生意志,不配合治療或者感染而死。
如今要做的是止血,可也沒什麼好辦法,賀穆蘭也只能把他的舌頭和嘴巴堵起來。
鬼方已經痛得無法呼吸,見那個俘虜了他、還搶了他武器的小將居然還敢繼續作踐他,瞪大了眼睛就要用頭去撞他,被賀穆蘭輕描淡寫的推開腦袋。
“這時候了,還蹦躂?”
賀穆蘭嘆了口氣,後退幾步,抽身於事外。
沒多一會兒,軍醫來了,帶走了鬼方。好生生的一場“封賞大會”,竟不歡而散。
鬼方的剛烈攝取了許多人的心靈,讓圍觀的人徹底閉嘴。也許其中有他不想日後死的更慘的緣故,但活生生把自己的舌頭咬下來,就爲了不受辱,又有幾個人能夠做到?
最無奈的就是右軍了。他們立下如此的功勞,原本想着至少要犒賞三軍幾天,可如今雖說論功行賞了,可要是鬼方無緣無故的死了,大將軍哪裡還有什麼心思繼續狂歡作樂?
這鬼方……
怎麼就對自己這麼狠呢?
“這些柔然人,怎麼就對自己這麼狠呢?”
狄葉飛看着面前出現的巨大坑洞,忍不住捂住了眼睛。
他在來到柔然不久的時間裡,接二連三,並且是毫無心理預期的感受到了他平生從未有過的震動。
活生生把這麼多人坑死在野外,這種事在他的心裡已經荒謬到了無法想象的地步,即使是偶起一念,也認爲那是一種彌天的罪孽。
他看着身邊的高車部族青壯們平心靜氣地看着那個坑洞,輕聲和他解釋道:“冬天若是吃的實在不夠,爲了能讓部族的年輕人能活下去,部族裡的老人就會在遠離狼羣的地方挖一個洞,在這裡等死。等到來年天暖,草原上水草豐美,牛羊可以繁衍,一個部族就又能活過來了。”
這樣的解釋讓狄葉飛忍不住更加驚駭,失聲說道:“什麼,他們不是被人殺的,是自己在這裡送死的?”
“你沒發現他們都枯瘦的可憐嗎?這些人是餓死的,渴死的。”高車人拉了拉狄葉飛的衣衫,“別看了,東邊還靠近王庭,好歹有些辦法,柔然以左爲尊,右邊領地裡都是貧瘠的部族,這種事到了西邊會遇見的更多。”
狄葉飛在來黑山大營之前,想象中的柔然人完全不是這樣的。在他的心目中,柔然一定是水草豐美,草地牛羊的地方,只是因爲生性貪婪,又渴望和那些戰勝漢人的胡族一樣,獲得廣袤可種植的土地,所以才連連掠邊。
他們也知道蠕蠕窮,否則不會經常連搶到的戰利品都是些商人不會去收購的東西,但他們也知道草原民族素來不會積攢大量財物,所以從來不覺得這是什麼奇怪的地方。
但到了柔然,狄葉飛除了感受到荒涼,就是荒涼。
除了荒涼,還有混亂和殘酷。
當然,這不是他們劫掠其他國家的理由。但狄葉飛想不通的是……
“他們都完全過不下日子了,爲什麼還要打魏國?”狄葉飛詢問出聲,“去打涼國,打夏國,打哪個國家都好,都比魏國容易,若是要搶東西,往西邊去,或者東邊去,吐谷渾和高句麗都有大片疆土,爲什麼非要打魏國?”
爲什麼一定要南下?
百姓都要餓死了,難道不該找弱的下手?
“我們不知道。”這些高車人搖了搖頭。“我們自己不久前還是奴隸,哪裡知道這些蠕蠕貴族的想法。”
狄葉飛抿了抿脣,最後看了一眼面前的大坑,命令所有人繼續出發,向着西行。
他騎在馬上,心情久久不得平靜。
‘花木蘭,若干人,我的火伴們,我成功的到達了柔然,並且朝着金山的方向在前進……’
狄葉飛低下頭,長長的睫毛蓋住了他的綠色眼眸,讓人看不輕他的情緒。
‘柔然這地方,實在是太讓人心中難受。我不懂很多事情,在這裡也沒有人能給我解答。我甚至覺得像這樣的國家,即使不用我們出征,遲早也會自己消亡。一個讓自己的老人去送死的地方,就等同於拋棄了自己的未來,連未來都不要了,又能存留多久?’
狄葉飛感受着馬匹的顛簸,慢慢地直起了脊樑。
‘夥伴們,我不知道你們如今是不是在立下一次又一次的功勳,但我卻不後悔到了這裡。到了這裡,我越發看清了我的族人們究竟在過着的是什麼樣的生活……’
‘我一定要把他們接出這可怕的地方,一定……’
“主人,有信函到了!”
一個身穿隨從服侍的柔然人打馬到了閭毗面前,滾鞍下馬,送上一封信函。
在柔然,紙是很少見的,所以能送出紙張的地方,只可能是來自於王庭或南面。
閭毗雖然離開王庭,遠離政治中心,但並不代表就和各處斷了聯繫。作爲柔然第三號人物的閭毗,他擁有老可汗的血脈,在大檀登位殺掉了大部分兄弟之後,他便是柔然地位極爲尊貴的人物。
閭毗接過信,匆匆看了一行,不敢置信地又往下看去,失聲道:“不可能!怎麼可能輸的這麼簡單!對面有能掐會算的高人不成?”
閭毗一旁的穿着胡族衣冠的漢人謀士見閭毗如此大驚失色,忍不住上前幾步,要過了信函,等看完了信函,頓時大喜過望。
“恭喜右賢王,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啊!吳提一下子丟了這麼多人馬,那一羣小子一定會內訌,到時候鷸蚌相爭漁翁得利,我們大可趁此機會,真正的站穩腳跟!”
漢人謀士立刻長揖道:“右賢王,我們遠離王庭已經夠久了,如今應該回去,重振聲威纔是!”
“現在回去?”
閭毗疑惑的看了看他。“如今回去,大檀不會更加忌憚我嗎?”
“吳提失勢,又不想丟掉太子之位,一定會拉攏身爲右賢王的您的。您若不趁此時交好吳提,以後就沒有機會了!”那謀臣爲他分析,“吳提的母族強大,就算丟了兩萬兵馬,也一定能在秋天之前回緩過來,此時你不幫他,也不幫其他人,繼續抽身事外,等到了秋天,你就要得罪包括吳提在內的所有的王子。”
“與其這樣,還不如先讓大檀的兒子們亂上生亂纔是!”
閭毗看了看不遠處的高車人,再看了看手中的信函,一咬牙,點頭道:“好,明日就啓程……”
“太好了,那我們現在就收拾……”
“不過在那之前,我要去找花木蘭一次。”
閭毗眨巴眨巴眼睛,“行嗎?先生?我快去快回。”
“什麼時候了,你還兒女情長,何況對方還是個男的!”
“先生,我從小泡在女人堆裡,男人女人分不清嗎?那就是個女扮男裝的姑娘,我懷疑是高車哪部哪個族長的女兒,從小被當成男人養大的。我近距離看過,她沒有鬍子,也沒有喉結,哪有男人長到這麼大了,連胡茬都沒有的?”
“右賢王既然喜歡她,掠了她走就是。等到了王庭,甜言蜜語,哪裡還有不乖乖奉上身心的道理?”
漢臣搖了搖頭。“對方雖然人多,但你要他們交上那花木蘭,他們一定不敢違抗的。吳提現在尚且還需要看你的眼色,更何況是他領地裡的高車人?”
“那太沒意思。我阿母便是被我阿爺強迫的,一輩子都過不安生。我真喜歡她,不願意她和我阿母一樣……”
閭毗眼前出現“花木蘭”橫刀立馬,睥睨衆人的場面。心中一蕩,猶如胸口被麻癢的蟲子叮了一般,又酸又澀。
“她去金山會盟,總歸夏天前會到金山下。我去找吳提要了他的部族來,到時候派人去金山接她的部族,好言邀請,等冬天快到的時候,他們一定會來我的領地的,到時候再慢慢……”
草原的冬天不好過,吳提現在自身難保,他的治下肯定更苦,只要有些腦子,就知道如何取捨。
閭毗的臉上現出一份屬於年輕人的羞澀,這個時候,才讓人覺得這絡腮鬍下,也許不是一副滄桑的面孔。
“你……我真是不知道說什麼好!”漢人一甩袖子,抽身離開了。
只留下閭毗,摸了摸自己的鬍子,將目光繼續望向遠方的高車車隊。
只有一夜了嗎?
不知道會不會有什麼豔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