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木蘭的箭術確實震撼了整個校場的新兵們,也成功的讓幾位副將注意到了花木蘭的本事。
但花木拉卻並未因此青雲直上,反倒因爲“衝撞上官”而被綁在了刑營等候處置。
右軍的軍帳裡,負責盤點軍功的副將正苦口婆心的勸服着那位被“衝撞”的同僚不要做一些不智的事情。
“我知道這花木蘭是個不好帶的兵,但正因爲他衝撞了你,你反到不能太過嚴厲的處置他。”王副將一直負責統計右軍軍功,最是愛才。
他知道突貴不過是一時氣憤,也就認命的繼續磨嘴皮子。“畢竟是你先讓他先射隊友的,陛下曾下令同軍不得互相操戈,若是那邊幾個脾氣硬點,這時候說不定還要去夏將軍那告你一個‘虐待下屬’的罪過。”
“我虐待下屬?一個連軍功都不在乎的新兵,我不這麼逼迫,他能把自己本事顯出來嗎?像這種懦夫,就應該讓他知道厲害!”副將突貴瞪着眼,氣的脖子都紅了,“老子帶了二十年兵,還沒見過這種敢拿弓射自己上官的!”
“不是沒射中嘛……”王副官乾笑着。
“廢話,射中了就死了!”他咆哮了起來。
“這說明他還是有自制力的。一個新兵,還沒有分營,有百步穿楊的本事,又關心同袍,不在意軍功……你自己權衡下,這樣的新兵有多少。”王副官摸了一把臉上的唾沫,“夏將軍說了,明年陛下很可能親征柔然,有花木蘭在你軍中,至少多了幾個可以取上將首級的神射手,也是一門助力。”
“我怕我沒找到助力,先被他給……”
“突貴,聽說你把那花木蘭綁了?”一個身強體壯的中年男人掀起簾子進了軍帳,一進賬就咋呼起來。“我都聽說了,這花木蘭確實不是什麼乖順的傢伙。你要真看他不順眼,我就討個人情,把這個花木蘭要回去。我手下正缺好射手。”
蠻古軍中的老將,因爲沒什麼腦子,一直得不到擢升。他資歷比王副官和突貴都要老,但一直都是偏將軍。
“你要願意,刺頭兒我領走,上次你找我要的那四十把好刀,我讓人給你搬過來。”
突貴原本就想先把這花木蘭好好教訓一頓,把他那一身刺兒拔了再來談下一步的事情,結果這蠻古一打岔,他反倒緊張了起來。
“誰說我看他不順眼!我看他不順眼我現在還能綁着他?早一刀給砍了!”他齜了齜牙,“你莫管我營裡的事!”
“咦,現在整個右軍都在傳你要砍了花木蘭以儆效尤啊。我還想着雖然難帶了點好歹是個有天賦的孩子……”
“誰說我要砍他!誰說我要砍的!”突貴一下子跳了起來。“老子要去看看誰在造謠!是老子發現的花木蘭,老子手底下也還缺好射手呢!”
突貴來也洶洶去也洶洶,大步流星的衝出去了。
突貴離了帳子,王副將像是如釋重負般舒了口氣長氣。
“王猛,我戲幫你做了,說好的……”蠻古的話停了,王副將從靴筒裡掏出了那把匕首,遞給了他。
蠻古興奮的拿過這把烏金匕,忍不住□□欣賞了一下,又輕輕削了一下帳篷裡的木柱,立時有一小塊木頭從立柱中被削了下來。
“不愧是高車鐵匠的傑作!”
王副將見到蠻古如此欣喜,捻着鬍鬚誇讚。
“此物放在我身上也沒什麼用,想來只有將軍這種喜歡衝鋒陷陣的猛將,和它纔是真正的相配。”
蠻古憨直地拍了拍王副將的肩膀,說了句“我也是這麼想的”,倒把王副將說的一愣,繼而微笑了起來。
鮮卑人漢子大多魯直,軍中也比較單純,是以這樣的人竟然也能晉升到偏將軍的地位。
“我說王猛,不過是一個箭射的比較好的士兵,你何苦弄這麼多事,烏金匕給了我,還讓我到處去嚷嚷突貴要殺人的事情。”蠻古只是粗神經,又不是傻子,王猛突然來找他謀劃這件事,想來一定是看這個花木蘭與其他人不同。
“怎麼,這小子和你有舊?你不是漢人嗎?哦是了,聽說那花木蘭的母親是漢人。”
鮮卑有三十六部落,北魏初期,幾乎所有的正規軍都來自這些部落兵,也就是世兵制裡的軍戶們。這讓軍中大部分人幾乎個個沾親帶故,有時候照顧一二也是正常。
王猛雖是漢人,但他是原本就在漠北世代居住的漢人之後,前幾代大可汗放馬南下,便把這些北境的漢民和鮮卑人編在一起,也成了府兵。
“我和那花木蘭的母族素不相識,你想的太多了。”王副將輕笑,“我只不過是惜才而已。這樣的神射手能落在右軍裡,下一次軍中大比,說不定箭術就不必落在左軍之後了。”
“你這話說的倒是有道理。難怪夏將軍總誇你顧全大局。啊,既然是爲了右軍好,那我這把烏金匕還是還你吧。”蠻古依依不捨的看了幾眼手中的烏金匕,又給他遞了回去。
王副將這下子真要對這個蠻漢刮目相看了,他大概知道了爲什麼人人都愛用這樣一位偏將。只是他此時當然不會再要回烏金匕,反倒往前一推,認真地說道:
“我之前也說過,只有你這樣喜歡衝鋒陷陣的猛將才配的上這把匕首。這匕首我得來也是便宜,又帶的是後軍,倒不如你危險,你若看得起王某,就收了這把匕首吧。”
“王猛你痛快!”蠻古聽了王副將的話幾乎要手舞足蹈起來。“以後有什麼事,儘管再來找我,衝着這烏金匕,就算再給你用幾次也無妨!”
他親了幾口烏金匕,高高興興的出帳去了。
等突貴和蠻古都出了帳,王猛這才收了臉上慣有的笑容,隨意的坐在了地上。
右軍不似左軍,左軍有大量家中已經開始沒落的鮮卑貴族之後過來混個前程,兵甲裝備都齊整,甚至還有帶着家將一起從軍的。右軍大多是北境的軍戶之後,甚至還有兩個從漢人裡徵調的募兵營,人多龐雜,各陣的副將偏將也不齊心。
這種時候,選拔出好的人才就變得十分重要。一個厲害的新將足以鼓舞許多新兵的士氣。在北魏這樣的地方,一個沒有什麼出身的新兵想要出頭,最好的地方恰恰是右軍。
但前提他得活着。右軍也要允許人才能夠表現出自己的個性。
否則還有哪個新兵敢出頭爲自己爭個頭臉?
真是爲了大的小的都操碎了心,還不見得落什麼好處。
若不是右軍栽培出了他,他真不想再陪着這一幫腦袋裡長得都是肌肉的同僚玩了。
刑營裡,來看望花木蘭的火伴們發現花木蘭被關在了木籠裡,一個個都紅了眼眶。
反倒是花木蘭灑脫的很,在木籠裡稍稍換了個姿勢,倚靠着籠身問他們:“怎麼樣,後來突貴副將沒有再爲難你們吧?”
胡力渾猛搖起了頭。
“沒有,你被綁了以後,突貴副將原本想要再說什麼的,被王副將勸走了。我們這幾天還是照常操練,就是隊伍裡少了個人,怪怪的。”
“花木蘭,右軍裡都說突貴副將脾氣暴躁,以前也曾砍過新兵殺一儆百的,我們這幾天連覺都睡不好,要不然,我們去求求情……”莫懷兒眼淚都下來了。
“哪裡就會砍頭呢,你們想的太嚴重了。”花木蘭還在安慰他們,“昨日裡送飯的軍士還說沒幾天我就會放出去了呢。”
“真的嗎?”
“我騙你們做什麼,關的難道不是我嗎?”她笑的十分輕鬆。
胡力渾等人聞言都鬆了一口氣,這幾日黑營其他幾隊的人見了他們都躲着走,他們有許多事情想問,卻找不到人問。他們的百人長一見他們過來就趕他們走,弄的他們也不敢再開口,怕反給花木蘭惹了禍。
他們都是名不見經傳的小兵,一到這個時候,實在是太被動了。
胡力渾等人囉囉嗦嗦說了一陣子,最後在阿單志奇的堅持下先回去了。
刑營探視的時間是有規定的。花木蘭這裡沒有禁止探視,這也是讓同火們心中安心的一個原因。
阿單志奇見火伴們都走了,走到木籠旁一屁股坐下,也不管髒不髒了,像是沒看見刑營看守的士兵那般,和花木蘭閒聊了起來。
“你不是說你不想死嗎?”
“啊……”花木蘭應了一聲。“現在也還不想死。”
“那你射了我們幾人頭上的皮囊就是,何苦去惹上官呢?”阿單志奇嘆了口氣,“以你第一箭表現出的出色,突貴副將是不會讓你繼續再射我們了。”
“……因爲我害怕。”花木蘭看着突然擡起頭的阿單志奇,“喂,你不會覺得我不害怕吧?”
“你都敢射上官了,還有什麼好害怕的!”阿單志奇沒好氣地頂了回去。
“射自己人和射敵人是不一樣的,我當然害怕。”花木蘭眨了眨眼。“射敵人時,我知道不是他死就是我死,我滿身心都只想着要活下去,自然不會害怕。可是對着的是自己的火伴,我的手也會抖,我的心跳也會加快,我甚至覺得那一箭若是射偏了,我這一輩子也舉不起箭了……”
她動了動手指。
“要將恐懼壓抑下去是不容易的,若不借着當時的那股憤怒將它發泄出來,我怕我以後會變成那種毫無負擔地對着同僚出手的人。”
“上官難道不是同僚嗎?”
“會命令別人將箭對準袍澤的上官,難道會是我花木蘭的同僚嗎?”花木蘭大概有點冷,將雙手交叉着塞進了自己的腋下。“那一刻,我是真的想殺了他的。”
“什麼?”
阿單志奇大驚失色。
“火長,我覺得我這裡住着一隻怪物。”花木蘭用一隻手拍了拍自己的腦袋。“黑營大部分新兵第一次上戰場時,都會覺得害怕,會覺得噁心,我還見過有人哭了的……”
她說的是莫懷兒。
“可我沒有。”
“我享受那種氛圍,彷彿一個榫子終於安對了它應該在的地方。我渴望感受到手中的兵器沒入人體的感覺。一旦上了戰場,見到柔然人猙獰的面目,我就有一種要把他們撕裂的衝動……”花木蘭的眼睛裡閃着會讓人爲之一冷的光芒。
“我用箭,是因爲我不必看到他們的鮮血飛濺出來,而我也能最大限度的剋制自己的殺戮慾望。”
阿單志奇不由自主的顫抖了一下。
此時的花木蘭讓人分外陌生。
“可是火長,我總有預感,一旦我的手上染上了同伴的血,我就會變成一隻只會殺人的怪物,就像他們想把我們變成的那個樣子。”
花木蘭斜倚着籠壁,噗嗤一下笑了出來。
“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可笑,一個以殺人爲目的被徵召進軍中的軍士,卻不想殺人?我的阿爺阿母要聽到了這段話,怕是會哭着求我回家吧。”
“我是粗人,聽不懂你的話。”阿單志奇苦惱地撓了撓頭。“我甚至不知道你到底在煩惱什麼。”
“哈?”花木蘭閒適的表情一下子被戳破了。
“我雖比你大,可和你一樣的是新兵。”阿單志奇的聲音很平靜。
“我在鄉中時,也是人人誇讚的‘勇士’,但我並不是你這種天賦驚人的人。我只是比大多親戚家的孩子更努力一些罷了。”
“虛榮心是很大的一股力量,它可以推動着你往前走。我不知道你這樣一個厲害的世兵之後是怎麼養成這樣的性格的,但在我們那裡,只要你表現出超出常人的武勇,你就會變成人們希望的那種人,比如說,英雄。”
“我從未考慮過我以後會成爲什麼樣的人,做什麼樣的事。我只知道我有武勇,我可以當兵,這就夠了。所以我來了黑山大營。”
“可是等我到了黑山大營,才發現我這種鄉中的‘勇士’簡直就是個笑話。就算一個小小的新兵營,也有無數人可以把我揍趴下。花木蘭,在來黑山大營之前,我們都以爲自己是勇士,但事實上,更多的是我這樣的普通人。我們最後總是要承認自己就是個普通人的。”
阿單志奇的聲音有着一貫的沉穩。
這讓花木蘭一點點坐正了身子,情不自禁地繼續聽了下去。
“對於普通人來說,我們根本顧及不到我們會變成什麼樣的人,會怎麼死,會如何殺敵。我們只是爲了跟上你們這些老天眷顧之人,就需要精疲力竭去追趕了。”
“我聽到你說,‘我不想死,我不想進先鋒營’時,簡直想拽着你的腦袋將你按在地上揍一頓。然而只是片刻,我就只能對自己說:‘喂阿單志奇,你醒醒吧,你就是再生氣,你怕是也揍不過他’。”
他有些臉紅。
“你看,普通人就是這麼可憐。”
“我也是個普通人……”花木蘭張開口。
“不,你不是普通人。從你說出‘我不想死’時,我就知道我們是留不住你的。有信念的人才最可怕,我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你的天賦如此驚人,就算如今走的再慢,你想跑起來的時候,依然能風馳電掣。”
他擡起手,指了指自己。
“我、莫懷兒、殺鬼、胡力渾,我們所有人都知道你不是普通人。但我們也想跟隨強者,所以我們沉默了。”
“我們衝鋒時,有你掠陣;我們後撤時,有你壓後;我們搏殺時,敵人還未進入一射之地就已經倒下……花木蘭,你甚至不願意打掃戰場,不願意伸頭露面,領獎賞的時候,我們只要站在你身邊,挺起胸膛聽着隊長的誇獎就行了……”
“他們都很高興這樣,他們覺得自己一定是走了大運,才讓老天給他們分來了這麼一個同火。我們越來越習慣靠着你殺敵,我卻開始害怕了。”
“你這樣的人,總歸會被發現的。獅子就該和獅子在一起,老虎就該和老虎在一起。到了那個時候,我們怎麼辦呢?”
阿單志奇苦笑了起來。
“這樣是不行的,若是再繼續依賴下去,我們會變成廢物,連普通人都做不了。”
“我們都會死的。”
花木蘭看着自己的火長,發現她竟說不出任何話來。
她能怎麼說呢?
說“我不會離開你們”?
還是說“你們其實也很厲害?”
這些語言如此蒼白,又如此傲慢。
花木蘭說不出口。
“所以當突貴副將把我們綁上去的時候,我對自己說,終於可以結束了。終於可以結束這些虛幻的日子。”阿單志奇笑了起來。“我叫你第一個射我,你是不是覺得我這個火長簡直是英勇無比?但事實上,我沒有你想的那麼勇猛。”
“我只是想,至少有一次。”
他有些不自在的把頭偏向了其他方向。
“我能讓花木蘭也依靠我們一次。”
“這就是我們這種普通人的尊嚴。”
“這就是我們這種普通人的尊嚴。”
莫懷兒等人(大驚失色):火長!我們沒有這種自尊,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