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有錢的生活很新奇,所謂的“野僧”也有野僧的過法,讓賀穆蘭大開眼界。
餓了化緣換取吃的,渴了就去客店討碗涼水,站在藥鋪門口爲沒錢醫治的百姓看看病,順便搶一下郎中的生意,可以說,僧人全是靠着別人的“善意”而生存。
“你問我覺不覺得這個世界是個地獄?”慈心爲一個失去了親人的人家唸了遍《涅槃經》,聞言錯愕道:“那你以爲你現在嘴裡吃的、喝的,都是魔頭給你的嗎?”
“呃……”
“在大多數情況下,一切都是善的,否則這個世界早就已經不存在了。將軍爲何而戰?君王爲何而治?虎獸吃飽了肚子尚且不會襲擊人,您又爲何覺得這個世界是個地獄?”
慈心撫了撫鬍鬚。
“是和您之前的奇遇有關?”
賀穆蘭點了點頭,說出之前自己的噩夢,遇見的幾個奇怪的僧人,又掏出那根毒針遞給慈心。
慈心聽得臉色沉重,過了半晌才呼出一口氣來。
“貧僧並非天竺本土來的僧人,而是在普通的寺院裡長大,只不過喜歡到處遊方,所以見的比較多些。施主恐怕不知,佛門自己對‘佛性’的爭論之激烈,都已經到了駭人聽聞的地步。小乘、大乘、各種宗派、各種‘成佛’之法,幾乎可以讓一個普通的僧人變的混亂。”
“我到過很多地方,有見到燒指以明志希望成佛的,有見到刺瞎自己眼睛以求‘明性’而成佛的,有見過光腳效法西域僧人苦修而成佛的,也有追求男女之道雙修以成佛的。人人都在追求成佛的方法,發的願也越來越大,卻唯獨做不好一個‘人’。”
慈心嘆氣。
“僧人僧人……做僧人有什麼不好?今日你斥我是‘僞經’,明日你說我是‘假說’,佛門慈悲爲懷,戒嗔戒妄,這纔是立世的根本啊。”
“大師說的不錯,你的意思是,這曇芸也是……”
“天竺有王,名爲‘阿育王’,以大乘佛教治國,佛教經文謂之曰‘法王’,或‘轉輪王’,傳之中土,名爲‘天王’,天王護法,治國傳教,名爲‘天王治國’。此法傳入晉時,也爲中原所用,羯人石虎曾自號‘大趙天王’,秦姚興自稱‘姚天王’,便是用了天王制治國,認爲自己是佛祖降世而成的‘天王’。你若說有一羣白衣人輔助僧人行事,那大約是‘天王’派的僧人,如今他們在北涼最爲活躍。”
“僧人原本是出家修行的,但因爲阿育王曾成功的讓天竺的佛法興盛,佛門在那段時間得到了極大的發展,就有僧人認爲‘天王’護法對於佛門的興盛非常重要,並積極的推動僧人入世和干涉朝堂,尊崇最強大的領袖成爲‘天王’,最終爲佛門一統而掃清道路。”
賀穆蘭從未聽說過這樣的事情,可見這種事在佛門中也有分歧,而慈心屬於中立溫和的那一派,所以才能說得這麼不着煙火氣。
“這在如今的佛門,已經獲得了不少人的認同,成爲了顯學。曇無讖大師性格古怪,佛學驚人,卻也是‘天王派’的僧人。你說蓋吳所說的那個僧人發了那般大的宏願,那應該是淨土宗的天王派僧人,希望天下一統之後實現衆生平等。”
慈心搖了搖頭。
“這人已經入了魔。”
“爲何這些僧人這般強大?”賀穆蘭想起那羣白衣人,她曾和他們在寺中交過手,所以更加了解他們的可怕。
“那些白衣人也是僧人?”
“那些是‘法護’,屬於天王身邊的護法之人,類似於佛門的保護者。一旦他們找到認爲是‘天王’的人,就會去效忠與他,並不專門爲哪個僧人服務。當年大秦天王苻堅、大趙天王石虎都是法護效忠的對象,可惜都失敗了。”
慈心頓了頓。
“‘天王’並不好找,如今魏國和宋國爲諸國最強,魏帝和宋帝自然也是‘天王’的最佳人選,可惜魏國雖然崇佛,但如今的魏帝身邊早早就有崔浩和寇謙之兩位領袖,而這位陛下似乎是個實用者,外儒內法,而且非常……”
慈心神色古怪地想了想,用了一個稍微“委婉”點的詞:“……節儉,不願意用大量的銅在造佛上。所以鮮卑貴族大多是用着私財供養佛寺,魏帝卻很少參與這種事情。”
賀穆蘭瞭然地點了頭。
要摳門的拓跋燾花那麼多錢發展“天王制”,他情願拿那錢去養軍隊。
“至於劉宋,儒生排佛由來已久,佛教是胡人傳入,正統歷來認爲佛門是‘胡門’,那位宋帝又體弱多病常在深宮,這和‘天王’的特徵並不相符。天王需要能征善戰、又能感召佛性,他連騎馬打仗都不成,自然不會是天王。”
“魏帝和宋帝都不可能成爲‘天王’,而河西地處東西交匯,北涼十分強盛,西域來的僧人衆多,國主沮渠蒙遜英明勇武,便成了‘天王派’僧人的陣地。”
“你是說,佛門認爲沮渠蒙遜是‘天王’?”賀穆蘭不可思議地說道:“可是他都已經六十多了!”
“沮渠蒙遜當然不是‘天王’,他只是尊崇佛教,卻不願意完全推行‘天王制’治國,依舊重用儒生,爲兩位嫡出王子啓用漢人的先生,接受漢人的治國之道。”
慈心壓低了聲音,“曇無讖大師懷疑兩位王子都死於非命,和那些人不無關係。正是因爲他害怕越陷越深,纔跟隨沮渠牧犍來了北魏,伺機離開北涼……”
賀穆蘭倒吸一口涼氣。
沮渠蒙遜的長子和次子都是孟皇后所出,身體強健且十分英武。
長子沮渠政德多智,次子沮渠興國善戰,皆是文武全才。匈奴人起漢名都起的晚,從兩個孩子的名字就可以看出沮渠蒙遜對他們的期待。
可就是這兩位王子,全都英年早逝。
長子沮渠政德是在攻打柔然時中了陷阱而亡。次子沮渠興國也是中了陷阱被西秦俘虜,國主不但不敢殺他,甚至還把女兒嫁給他,可見他的了得。
可惜赫連定滅西秦的時候,這位王子不知爲何莫名其妙混在了宗室堆裡,連自己的身份都沒報出來,就被當做西秦宗室殺了。
北涼原本厲兵秣馬想要發兵去救回世子了,這件事一出立刻國內大亂,三王子沮渠牧犍成功上位來北魏出使,而赫連定成爲北涼的仇人,以後會釀成什麼苦果還不得而知。
“所以,佛門現在是要扶植沮渠牧犍?”賀穆蘭仔細想了想,“他是敦煌太守,支持佛門僧人在敦煌開佛窟、建佛像,甚至和我國潁川王立賭約想要他在敦煌建佛像,又有曇無讖大師陪同,也許是……”
“這我就不知道了,我只是一個遊方的野僧。”慈心調整了下坐姿。“不過三年前,孟皇后的幼子沮渠太平改了名,成了沮渠菩提。”
“你是說,有可能這位王子也是佛門扶植的‘天王’?”賀穆蘭皺起了眉頭,“還是沮渠蒙遜爲了保護這個唯一的嫡子?”
“這我就不知道了,我只是一個遊方的野僧。”
慈心繼續重複。
“大師這位遊方的野僧,未免知道的也太多了!”賀穆蘭陰測測地說道:“大師難道不知道,知道的太多,總是會沒命的嗎?”
“阿彌陀佛,施主不要這樣對我笑,我會害怕的。”慈心不安地扭了扭身子,“我什麼都不知道,是施主自己猜的。”
“哼哼,不想死的話,就乖乖把錢拿出來!”
賀穆蘭凶神惡煞地跳了起來,指着慈心大叫了一聲。
“我……”
啪!
賀穆蘭剛剛還沒威風幾秒,只覺得腦後一陣勁風襲來,直逼後腦勺,頓時驚得渾身肌肉緊繃,微微晃了晃腦袋想要偏過去。
可只是不到一秒的時間,賀穆蘭突然想起來暗器如果被自己讓開,就會直逼她身前的慈心,所以賀穆蘭不得不一邊做出高難度的下腰動作,一邊翹起一條腿將慈心提到一旁。
咚!
咚!
賀穆蘭和慈心雙雙倒地,那暗器打到了兩人靠着的牆上,不知道滾到了哪裡去。
由於之前有毒針事件,賀穆蘭一刻都不敢放鬆,從地上爬起身立刻就往暗器襲來的地方跑去。
而慈心哼哧哼哧地爬起身,看着那牆上的凹陷若有所思,開始在四周的草叢裡摸索起來。
賀穆蘭身上沒有錢,慈心又只進不出,兩人吃了點稀粥便找到這處破敗的火正廟躲雨。
好在這破廟旁邊還有些新鮮的草,否則大紅也要餓肚子。
正因爲下起了雨,賀穆蘭和慈心纔不得不在這裡盤桓,而後纔有空閒功夫說起佛教之爭。
誰料那羣人竟然陰魂不散,竟連這裡都找了來!
慈心在草叢裡拿出一顆圓球,舉起來看了半天。這時候賀穆蘭找到了兇手所在的地點——不遠處的一棵大樹。
“你給不給我下來!”
“我我我就不下來!”
“不下來是吧!”
賀穆蘭看了看這棵樹的大小,擡手拔出腰間的磐石,對着樹幹狠狠一劈!
只聽得一聲大響,樹幹上被砍出了一道裂痕,但明顯離被砍倒還有很大的距離。那樹上的男人看見賀穆蘭費了這麼大力氣只劈出一道痕跡而已,忍不住哈哈大笑:
“哈哈哈!你慢慢劈!你當這是砍柴嗎?哈哈哈哈……”
賀穆蘭冷哼一聲,還劍入鞘之後,突然活動了兩下筋骨,對着那棵樹衝撞了起來,不停的用肩膀去頂那處裂縫。
“大師還說讓我多動,我想起來今天都沒怎麼動。”
整棵樹開始搖晃。
“喂,你難道是熊嗎?還是黑熊精變的?”樹上的男人嚇得只能抱住樹上的枝杈,“你到底是人是精怪!啊啊啊啊!”
賀穆蘭猛力地對着那處裂痕撞了四五下之後,那棵榆樹終於直接倒下,連帶着那個男人也摔了個七葷八素,半天爬不起身。
“痛痛痛痛……我說那和尚你居然見死不救,好歹我也算救了你……”
“什麼救不救!”
賀穆蘭三兩步走到那個男人身邊,一把抓起他的領子,將他提了起來。
“咦?”
賀穆蘭看着這個小年輕的臉覺得有些面熟,一時又想不起來。
“你是誰?爲何要對我用暗器?”
“你管我是誰!老子路見不平,拔……拔……什麼相助!你一個有手有腳的大男人,居然欺負遊方的和尚!和尚能有什麼錢,你連和尚都打劫,簡直是喪心病狂!”
“你少給我顧左右而言他,誰指使你來的?佛門?北涼?”
賀穆蘭將他提的離開了地面,只能慘叫連連。 щшш▪ тTk Λn▪ ¢ Ο
“你還說你不是野熊精!哎喲我的娘啊!我今天真晦氣!”
“施主,他大概不是刺客……”慈心見到幾步外的樹都倒了,連忙三兩步衝上前來,將手中的彈丸遞給賀穆蘭看。
“這只是個木彈,小孩子彈弓上用的。”
“誰是小孩子!老子只是怕弄出人命纔沒用鐵蛋!老子的彈弓彈無虛發,一頭牛都打的死……”
“嘴巴乾淨點,別老是老子老子,你是誰老子!”
賀穆蘭一巴掌拍下去,把那小年輕丟到了地上。
“大師,看樣子只是誤會。”
賀穆蘭鬆了口氣。
“但在外面不但散不了心,因爲這羣人還弄的提心吊膽,我們還是回軍中去吧。”
“等雨小了些……”
“軍中?你們是鮮卑人?和尚也能當兵了嗎?”
地上的年輕人捂着屁股坐了起來,擡頭看向兩人。
“你不是打劫他?”
他伸手指了指賀穆蘭,又指了指慈心,肩膀一頹。
“那我豈不是差點白傷了人?”
“你做事如此莽撞,若是撞到一個心狠手辣的手上,又或是真是打家劫舍的強人,此刻怕已經死了。”
賀穆蘭板着臉訓完他,看了看那棵樹,只覺得自己最近太容易動怒,變得一點都不像她,這也是要命。
“你們住了我的屋子,還在我家門口打家劫舍,我能不管嗎?”
那年輕人罵了句晦氣,站起來卻不敢多言。
看樣子是怕了賀穆蘭了。
慈心上前檢查了那孩子一番,發現他只是身上有些擦傷,總算是鬆了一口氣,又接下身上的僧袋,把裡面的慄米全部倒在他衣服的下襬上讓他兜住。
“這些給你壓壓驚吧,我們要回去了,也用不上了。”
賀穆蘭習慣性去掏袖袋,這纔想起來袖袋裡東西都給了慈心了,忍不住對天翻了個白眼。
“我就給不了了,我東西全給你拿去了。”
“原來你纔是強盜……”年輕人嬉皮笑臉的兜住了米,“我叫高金龍,是個四海爲家的遊俠兒,謝啦,大和尚!”
“阿彌陀佛,貧僧法號慈心。”
“高金龍……怎麼聽着這麼熟?”
賀穆蘭皺起了眉頭,突然一擊掌。
“啊!高金龍!你怎麼不在樑郡!”
那高金龍原本還在嬉皮笑臉,一聽到賀穆蘭的話立刻蹦了起來。
“見鬼,你真是野熊精!你怎麼知道我是樑郡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