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穆蘭在禮官的指引下進入宮中時,莫名的就覺得氣氛不太對。
她在黑山時就見過不少拓跋燾身邊的要臣,雖說不上都認識,可也都是熟面孔,但今日皇帝要宴請所有功臣徹夜狂歡的日子裡,這些熟面孔卻大都不在。
要知道,古代的席位制可是極爲嚴格的,鮮卑人沿用的是漢人的禮儀,幾乎都是跪坐於地,面前擺個案幾,中間和後面的功臣陸陸續續都到了,只有前面的一大片空出,實在讓人好奇。
賀穆蘭不敢多張望,只是在禮官的指引下入了席,聽着他小聲的說着一些宴席中要注意的事情,一邊默默記下,一邊不自覺地繼續往前看。
有許多大臣也已經注意到了不對勁,有些相熟的開始交頭接耳了起來,互相打聽最近是不是又有什麼事情發生,還是柔然那邊出了什麼事情了。
聽說柔然有許多投降的部落主不滿意自己得到的地位,已經在陛下那裡鬧過一回了。
能讓這麼多重臣同時不見,一定是拓跋燾召去問政了。而在這個宴饗廳裡坐着的,不是軍中的將軍,就是所謂的“新貴”……
總而言之,在朝裡還插不上話。
賀穆蘭正暗自納悶,突然感覺身邊一暗,再看過去,原來是狄葉飛到了。
此次大宴是爲了犒賞北征柔然的功臣,所以座次卻是以這次北征柔然的功勞來算的,狄葉飛如今雖是崔浩的徒弟,但他身上也有極大的軍功,得以坐在賀穆蘭的身邊,而不是崔浩的身後。
由此可見,拓跋燾其實是十分看重狄葉飛的功勞的,不在收復高車一族、斬了大檀首級的賀穆蘭之下,所以兩人才能並肩坐在一起。
想來狄葉飛也是這麼想的,所以坐下去後,眼睛裡也全是笑意,望着這位昔日的火長便指了指身後說道:“你看,若干人那小子坐的那般遠,如今正看着我們生悶氣呢。”
賀穆蘭聞言往後一望,果不其然,若干人坐在遠遠的地方,左右大多是蒙蔭入軍混着功勞的貴族子弟,他和這些人說不上什麼話,一個人很是無聊,看到狄葉飛和賀穆蘭都坐在靠前的位置,臉鼓得圓圓的。
“他還是那般孩子氣,真好……”狄葉飛望着若干人,怔怔地說道:“家中有父兄庇護,果然還是不同。”
宴饗廳裡吵吵鬧鬧,狄葉飛聲音又小,賀穆蘭沒有聽清他在說什麼,只是見他神色有些恍然,不由得就多注意了他幾分。
這一注意就了不得了,倒讓賀穆蘭看出一些不對來。
皇帝宴請功臣,人人都穿了鮮亮的衣服前來,就算不是新衣服,至少也都是好料子,狄葉飛外面的外衫也是好衣服,可裡面穿着的卻是舊衣,而且領口有些磨損,想來已經穿了許久了。
賀穆蘭知道狄葉飛得了不少金銀,那是他帶着高車人隨駕攻打漠北高車時得的,他如今在崔浩身邊做徒弟,早就置辦了不少新衣服,照理說這樣的場合,就連不拘小節的自己都更衣淨面了,他如何穿了一件舊衣在裡面?
賀穆蘭遲疑了一會兒,指了指他的領口:“你這裡面……?”
狄葉飛聽到賀穆蘭的話低頭一看,然後摸了摸領口:“咦,這樣你也能看出來嗎?啊,我其實有新衣,只是也許是秋幹氣燥,穿了新衣全身都癢,以免失態,我把舊衣找出來先換了。”
若是坐着好好的開始亂抓癢,要比穿舊衣服更失禮吧?
“最近天是挺乾的……”賀穆蘭贊同的點點頭。“最近怎麼穿起漢人的衣服來了?跟在崔太常身邊,耳濡目染了?”
同火諸人一直笑話狄葉飛穿着漢人的衣服十分女氣,所以狄葉飛從不穿漢人的衣服,只穿着胡服或騎射時的短衫,可今天他來,卻穿着一身寬袍大袖的衣裳,只有裡面的中衣是舊衣。
“當時也做了幾套,一直沒場合穿,今日就拿來穿了。”狄葉飛綠色的眸子不自在地轉開,“火長好生生注意我的衣着做什麼?”
“啊,我只是看你跟隨崔太常以後,整個人都不太一樣了。”賀穆蘭上下仔細打量了狄葉飛一眼。
“你清瘦了不少,還是保重身體纔好,不要逼自己太緊。”
狄葉飛一路走過來,只覺得自己走的不夠快,他雖立下了大功,卻發現離自己想象的一飛沖天還有很遠,而他的火長已經一步步走上巔峰,其他同火也都各自有了各自的目標,只有他,渾渾噩噩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未來又到底究竟在何方,崔浩也不算是個好師父,一天到晚能說的話不到十句而已。
和他心中想象的淳淳善誘、耐心教導云云,實在是差的遠了。
此時他緊繃的神經像是突然斷了一瞬,整個人挺得筆直地說道:“火長,有時候我真覺得自己熬不下去……”
他強打着精神,“可我又不能一直靠你的庇護,我總得混出個人樣來。你放心,我自己已經找到了法子,不會把自己逼出病來的。”
多虧那位先生,雖然那寒食散貴了一些,但確實能讓人精神不少,而且身體也越來越輕巧,毫無熬夜之後的混沌和疲憊。
這世上能用金子解決的事情,也不算什麼難事。他身上金銀還有不少,想來用上個一年半載還是可以的。
等他把所有的字都學會了,他就可以自己去看書了。有不懂的事情再問崔太常,也不會顯得那麼無知。
“自己找到了法子?”
賀穆蘭好奇地看了狄葉飛:“你找到法子就好,若有我可以幫助的,儘管來找我,我暫時住在禮賓館裡。”
狄葉飛微微一笑,猶如春暖花開。
“好。”
狄葉飛一笑,頓時有許多人對他望了過來,因爲他長得實在太像女人,而且容色豔麗,很多老臣還對崔浩當年的美貌記憶猶新,可惜崔浩年近而立的時候就開始蓄鬚,如今也只能說長得“陰柔”,再不能把他和婦人扯上關係了。
狄葉飛卻不然,他身上兼具高車、西域的外表於一身,高額深目皮膚白皙,此時又穿着漢人的寬袍大袖,可謂糅合了各族的風情,再加上笑的溫柔,許多男人眼睛都移不開了。
狄葉飛自然察覺到了宴饗廳裡諸位大臣的目光。他地位卑微,如今拓跋燾還沒有開大朝論功行賞,這裡隨便哪個官員都比他這個百夫長地位高,他不敢給自己惹麻煩,便把身子往火長後面躲了躲,擋住其他人的目光。
賀穆蘭做這種事已經是習慣,立刻對着衆人掃視一眼,那冷厲地目光驚得許多人一個激靈,立刻移開了那些淫/靡的目光。
只是狄葉飛,再也沒有剛開始的那般輕鬆了。
賀穆蘭心中嘆了一口氣,默默地瞪着拓跋燾和其他重臣的到來,卻感覺有幾道目光盯着自己,而且都是從前方而來,忍不住擡起了頭。
其中一道目光是庫莫提的,似是剛剛發現賀穆蘭也來了,所以多看了幾眼。這位是賀穆蘭之前的主將,等於她的身上一直留着“拓跋提”這位王親的標籤,賀穆蘭不敢怠慢,對他拱了拱手。
庫莫提也笑了一下,舉杯示意自己收到了她的敬意。
另一道目光卻是來自一個不認識的中年人。這個人年紀約有四十左右,張着四方臉,相貌看起來倒是挺嚴肅的。這中年人身邊還坐着一個和他長相相仿的年輕人,大約二十多歲,一看就是父子。
兩人見賀穆蘭看了過來,立刻也大大方方地和她點頭示意,那不苟言笑地中年人還對她笑了笑,顯然對她抱有的是善意。
“真是奇怪,我認識他們嗎?”
賀穆蘭回了回禮後收回目光,心中莫名其妙地想。
“最近示好的人也實在是太多了點。”
正在她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之時,宴饗廳兩旁的側門突然有人魚貫而入,正是穿着官服、消失不見了一會兒的各位重臣們。
見到他們回來,立刻有關係好的大臣湊上前去打探消息,只是還沒說幾句,表示拓跋燾已經進入大殿的鐘樂齊鳴聲就響了起來。
一時間,之前還各種交頭接耳、互相攀談的人立刻回到了自己的席位,恭恭敬敬地向着拓跋燾行叩拜之禮,禮成之後,拓跋燾在上面說完了一大串套話,這纔算是宴會開始。
自古像這樣的宴會,能吃飽的都是少數,能真吃的下的更是極少,除非是缺心眼。賀穆蘭也是如此。
且不說上來的菜都是涼菜,酒是冷酒,就算再好吃也失了味道,就那些上來伺候的宮女宮人們也都足以把人看的眼花繚亂,恨不得不要在眼前晃盪。
拓跋燾似乎也有什麼心事,原本該慷慨激昂的慶功大宴上他幾次走神,不得不靠古弼等大臣咳嗽提示。在拓跋燾好不容易迴歸正常之後,禮官纔敢高聲唱禮,要求百官和功臣向拓跋燾敬酒。
賀穆蘭酒量不錯,小小一杯酒自然難不倒她,北地人都能喝酒,此時酒都度數不高,所以每個敬酒之人都是一仰而盡。
可賀穆蘭注意到狄葉飛拿着酒杯猶豫了半天,直到所有人都在敬酒了,他才露出“算了忍了吧”的表情,也跟着衆人將那酒喝完。
各種祝酒詞和祝酒禮折騰了一邊,加之拓跋燾用各種名義向功臣們敬酒,來來回回間,賀穆蘭和狄葉飛都喝了七八杯。
拓跋燾似乎是真有要事,好好的一個慶功宴,大概慶祝了不到一個時辰拓跋燾就走了,對於功臣們也只丟下“後日大朝論功行賞,各位先好好享用酒菜,不必急着離宮”云云,讓許多希望在宴席上能得知確切封賞什麼的功臣們大爲失望。
古弼和崔浩等人也被拓跋燾召走了,而後庫莫提也被點了去,留下一羣功臣離了席互相或攀談或結交,宛如後世權貴們所開的沙龍一般。
人人都想知道拓跋燾在忙什麼,那些大臣沒來之前都在討論什麼,所以整個場面就變得十分詭異。
賀穆蘭最厭煩這樣的場面,加之許多人都不認識,就想和身邊的狄葉飛說說話,熬到散席和各位大臣一起出宮。
誰料剛剛還好好的狄葉飛突然臉上開始冒汗,原本氣色紅潤的臉龐也變得慘白起來,賀穆蘭看了一驚,連忙挪過去摸了摸他的額頭,關切地問道:“你怎麼了?身上哪裡有恙?”
狄葉飛想起門客先生和他說的“不能用冷酒,否則有害”,心中實在是忐忑不安。如今正在宴席之中,他不想出醜,也不願賀穆蘭擔憂,只好咬着牙道:“我出門之前擔心晚上吃不好,隨便吃了點冷食,想是現在鬧肚子了。腹中疼痛如絞,可是又不知……”
像這樣的宴會,許多人都會在家中吃些小點在出來,狄葉飛會這樣做也是正常,賀穆蘭看他的樣子也確實像是馬上要拉肚子的人,頓時好笑地揶揄他:“就算是在陛下的宮中,也不會讓活人給憋死,你何必爲了怕丟面子這麼憋着……”
她記得剛纔也有大臣內急,喊來旁邊伺候的宮人後就被請走了,所以起身叫了離他們最近的宮人過來,指了指狄葉飛道:“我這位好友內急,請帶他去個能方便的地方……”
那宮人看了看狄葉飛,連忙答應,宴饗廳是對朝臣開放的,自然也有“更衣”之所,而且數量不少,那宮人指了指前面的路,就請狄葉飛隨他一起去。
賀穆蘭若是個男人,看到狄葉飛要拉肚子憋得難受,恐怕就跟着他去幫忙,以免他拉虛脫了。可她知道狄葉飛是個要面子的人,自己又是個女子,便猶豫了一下,這才準備跟他一起去。
哪知道狄葉飛見她也要跟來,連忙急急擺手:“我這是方便,火長你跟着來幹嘛?別來,別來!”
那宮人也捂嘴笑,顯然沒見過關係這麼好,好到幫着一起上廁所的朋友。
賀穆蘭正尷尬間,卻見之前對她表現出善意的那一對父子持着酒杯朝她而來,迎面對她微微行禮,賀穆蘭剛剛回了禮擡起頭,卻見狄葉飛已經跟着那個宮人走遠了。
這真是……
行不行啊?
賀穆蘭擔心了看了一眼狄葉飛,再轉過視線,那對父子已經在眼前了。
“兩位是……”
父子倆輕笑了起來,兒子張開口自報家門:“你不認識我,我們卻認識你,花木蘭。”
他微微矜持地擡起頭:“我們姓賀賴,這是賀賴家的家主賀賴雄,我是長子仁,你應該在家中聽過我們的姓氏。”
賀穆蘭微微睜大了眼睛。
還,還真聽過……
不過不是在家中,而是後來有個小屁孩一直叫自己賀光。
賀賴氏,賀夫人的孃家,拓跋晃的母族,以及……
花家以前的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