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順確實被嚇壞了。
殺了幼豹那天,他至少沐浴了兩三回,而且還喝的酩酊大醉,身上全是酒氣,他篤定是不會留下任何味道的。
接下來風平浪靜的一天也充分證明了他的善後沒錯,他在麗子園裡去了不少地方,也沒發生什麼怪事。
誰料到那隻母豹還是攻擊了他,就這麼壓在他的身上,用它的爪子往自己的臉上揮去。
要不是他記得五官不端不可爲官用手臂擋了,這輩子大概就不用出仕了。
母豹身上的腥臭味,眼睛裡那擇人而噬的兇光,以及近在咫尺的死亡味道,都在提醒着他,這世上真有“報應”存在。
“現在怎麼辦?李使君成了這樣,最好留在這裡養傷。”賀穆蘭心裡已經樂開了花,臉上卻要裝出惋惜的神色:“豹子的爪子有毒,若是因爲這個有個萬一就不好了。”
這話她倒沒有說錯,這時代狂犬病和破傷風是極爲致命的兩種病症。
李順從心裡就排斥賀穆蘭,更不會認爲她說的話是對自己好,原本他也想着是不是在這裡療一陣子傷算了,可聽到賀穆蘭的話,他居然掙扎着坐了起來:“我是陛下欽點的主使,怎麼能因爲這種事擅離職守?我就是爬也要爬到姑臧去!”
他看着自己血肉模糊的手臂:“這傷不礙事,去給我找輛馬車,我坐馬車!”
“李使君還是留下來吧,路上缺醫少藥,你這又不是小傷,天氣還這麼熱,不能拿自己的命開玩笑。”聞訊趕來的源破羌搖了搖頭,“花將軍也是好意。”
源破羌從跟着使團出發起就隱隱察覺出李順和賀穆蘭有些不對付。尤其是沮渠牧犍偷跑了,賀穆蘭帶回這麼多盧水胡人之後,李順和賀穆蘭的關係就更緊張了。
他是虎賁軍的右司馬,理應是賀穆蘭的左右手,但因爲出身的原因,和賀穆蘭相處的不大自在,所以平日裡反倒和使團幾位北魏大臣相處的要多。
這次出使的使團成員大多是朝中官吏抽調而來,各自有各自的任務,並不像陷入李順和賀穆蘭的地位之爭中去,很少發表意見。
像是豹子接二連三的傷人這種事,只要有腦子的人都知道其中必有隱情,可這裡每一個人是白鷺官,也沒有人願意多管閒事,兩方大神鬥法,他們這些閒人就看看熱鬧,也不敢攙和。
如今明顯李順玩不過賀穆蘭,栽了,這些使團成員也是見風就倒的傢伙,一個個便開始擁護起賀穆蘭的決定。
這麼多人一起勸李順留下來,到底有幾個是真的擔心他的身體,還真不好說。
賀穆蘭從出使以來就幾乎是獨來獨往,除了護衛和行軍的事情,和這些大臣接觸的很少,只是打獵的時候才熱絡起來。如今她一發聲立刻有許多人迴應,倒讓她有些受寵若驚。
看着她“小人得志”的樣子,李順更要一口咬定自己要隨團走,誰說也無用,大有死也死在崗位上的意思。
“李使君如何了?”得到了消息匆匆趕來的劉元宗和馮恆滿臉大汗,“需不需要再延請名醫?”
“不必了,隨軍的太醫和慈心大師的醫術很高明。”
不過是普通的肌肉撕裂,賀穆蘭就算會縫針也不給他縫,而且看這慫包的樣子,也不像能撐住沒麻醉的樣子。
李順一見到劉元宗就勃然大怒:“你到底是怎麼打理的麗子園!有使團駐守,竟然三番四次有畜生傷人!花將軍率大軍行獵,怎麼能有豹子還活着!是不是外面跑進來的!”
這話就有指桑罵槐的意思了,而且他知道劉元宗一共給他準備了三隻豹子,但他搞不清這隻到底是不是劉元宗抓到的那三隻裡的。
若之前真有落網之魚,那還真要怪劉元宗。
馮恆沒見過如此賊喊捉賊的人,如果他不知道是李順設計了三隻豹子的事情,他這麼遷怒劉元宗,說不得他還要上前說幾句討擾的話,而現在馮恆就只想破口大罵。
他剛剛擡腳準備上前嘲諷幾句,一旁的劉元宗突然一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袖,搖了搖頭對李順擠出一絲笑容:“李使君說笑了,麗子園裡有幾隻豹子我怎麼知道呢?正是因爲獸滿爲患,所以我才請花將軍領着虎賁軍獵殺,若有遺漏的我也沒法子……”
他拱了拱手。
“李使君若真覺得是我的不是,大可參我一本,徹底徹查豹子殺人之事。”
李順那裡敢把這件事鬧大,欽汗城是劉元宗的地盤,分分鐘就可以顛倒黑白,李順剛剛只是被賀穆蘭和“變節”的使團氣的發堵,又不是真的傻了搬石頭砸自己腳,只能吃了個啞巴虧,冷哼了一聲作數。
“如此看來,還是讓李使君好好休息吧。等他的傷好一點我們再出發。”賀穆蘭嘆了口氣,“我還想早點到達姑臧……”
‘什麼,還等幾天?等什麼?等豹子把我吃掉嗎?’
李順心中大吼,面上也忍不住大驚失色:“不能再拖延了,走,這兩天就走,糧草都準備好了嗎?”
李順扭頭問劉元宗。
“我記得你昨天就說差不多了。”
“是,已經補給過了,水和糧草都夠大軍用上兩個月的,兩個月到姑臧綽綽有餘。”劉元宗將“水”和“糧草”三個字咬的重了些,李順露出滿意的的笑容,“花將軍,我受了傷,就麻煩你先暫任主使,我們拖延的時間太長了,要是回程沒趕在冬天之前恐怕陛下要怪罪。”
賀穆蘭很奇怪李順爲什麼急着要走,明明他夜夜笙歌都捨不得走的。
再一看他手上的傷,賀穆蘭也隱隱有些明白,心裡有些鄙夷他的膽小,只點了點頭。
“這件事我會和李使君商量着來,那就這幾天出發吧。”
麗子園雖好,可會消磨虎賁軍的士氣,她本來也準備早點出發的。
賀穆蘭回了自己的營帳,有些疲倦地倒在大帳中,眼前浮現出一張張懷疑自己的臉。
她知道這些人都以爲李使君出事肯定有她在背後搗鬼,李使君是“主和”派,她卻是陛下的親信,隨着離北涼越來越近,兩人的關係也是表面上和善,私下裡幾乎是井水不犯河水。
不知道陛下爲何要派這麼一個人做主使,上次狄葉飛的事情發生時就已經查明那門客是從李順那裡走的推薦,按照素和君的心性,不將這個李順查個底朝天就不錯了,居然還在重用,這本身就耐人尋味。
莫非李順有什麼特殊的價值,能將他做出的蠢事一筆勾銷?
煩啊,她果然是不善權謀。
她被李順暗算都想着乾脆殺了他算了,哪裡想得出用豹子殺人這種計策。再說了,豹子是聽她話的東西嗎?
總不能打暈了扛到李順院子裡一澆水像指揮狗一般讓它殺人吧!
她要有這個本事還領什麼虎賁軍啊,直接開虎豹營算了。
“將軍似乎很累?”那羅渾值夜,見賀穆蘭倚着柱子出神,臉上露出關切的神色:“你去歇息吧,已經睡下了突然被叫起來,很傷神的。”
“這事這麼蹊蹺,也不怪人人都在疑心我。”賀穆蘭自言自語了一句,對那羅渾吩咐着:“去把袁放叫來。李順受傷,明天開始檢查補給輜重的事情他要更加上心。我總覺得李順還有什麼後手。”
那羅渾出了營帳去找袁放,沒一會兒,衣衫整齊的袁放就進了帳。
賀穆蘭見了他,忍不住挑了挑眉,意外道:“你還沒睡?”
這大晚上,袁放穿的這麼整齊。
“是沒睡,想着李順出事,恐怕我又要辛苦了。”袁放大笑,“先恭喜將軍,只要李順做不了主使,這一路上補給和路線都是我們來定,他也下不了什麼絆子。”
“先不說這個,我們接下來要從沙漠邊沿穿過,僅僅靠北涼使臣做嚮導是不行的,你最好託劉鎮守去找幾個當地的嚮導。此外就是補給的事情,這個酷夏,別的不多說,水一定要準備充足,每個桶每個水袋都要檢查一遍,不能破漏,也不能渾濁。”
賀穆蘭手上有一張地形圖,是劉文繼送他的,其中標註了從欽汗城到姑臧沿路的綠洲和城鎮,她估算了下,平均每三天就有一個綠洲,五天左右一個城鎮,三天大軍的消耗是很驚人的,而且他們馬帶的也不少,沙漠無草,牧草又成了一大負擔。
這麼一想,賀穆蘭更覺得要是走水路就好了。
袁放領了命,卻沒有走,望着賀穆蘭突然說出一段話來:“主公,我白天在麗子園亂逛,知道了一件事情,我覺得您可以聽聽。”
袁放很少說廢話,賀穆蘭聞言立刻做出洗耳恭聽的樣子。
“這欽汗城的鎮守將軍劉元宗,三年前夏國破國時,失去了妻兒家小。”他肅容道:“那時我國打下了平涼地區,一路勢如破竹,東邊的百姓如同喪家之犬一般往西竄逃,逃到了欽汗城。由於難民太多,劉元宗和馮恆不得不關閉城門,只允許難民在城外紮營……”
“然後呢?”
“欽汗城那時糧食也嚴重不足,夏國又和魏國打仗無力支持,加之流民成分複雜,後來鬧起了一段時間的饑荒。城中和城外一些流民相互勾結,趁着馮都尉和劉元宗去典農城北面視察春耕之事的時候,開始哄搶城中大戶和百姓,首當其衝的就是鎮守將軍府衙門的官倉。”
袁放說起打聽到的事情也是不勝唏噓。
“劉夫人那時帶着家丁衙役護衙,被暴民誤殺,最小的一個兒子也在時候被發現屍體丟在了後院裡的井裡……”
“竟還有這種事情!”賀穆蘭瞪大了眼睛,“可我看麗子園並沒有什麼損失……”
“麗子園有自己的駐軍,暴民並不敢來送死。後來馮都尉的家人來麗子園借兵,加上兩家的家丁護衛、城中的壯丁,總算是把動亂給平息了,但是劉鎮守的家人卻沒辦法救回來,以至於他後來驅趕所有的流民往西,再也不允許流民在欽汗城外駐紮。”
袁放露出一絲玩味的表情。
“聽說劉使君非常憎惡戰爭,認爲欽汗城的那場動亂是因爲魏國和夏國打仗,兩國卻都不把欽汗城當回事的原因。後來動亂雖然平息,可那些因爲戰亂流落這裡的百姓在欽汗城卻並不怎麼受歡迎,就是因爲三年前那場暴動的緣故。”
“原來其中還有這樣的緣故……”賀穆蘭怔了怔,突然瞪大了眼,“你是說,劉元宗很可能就是那個幫助李順的人?”
“我覺得很有可能。劉元宗在此地鎮守這麼多年,其中的感情不是我們能夠理解的。欽汗城歷經數朝,從赫連勃勃起到陛下統轄,他的政績和口碑都好到別人無法替代的地步,此地的百姓也不服別人的教化,以至於朝中也不敢亂換主官。他要是不希望北涼和魏國打起來,想要讓使團這次鎩羽而歸是很正常的……”
袁放繼續說:“我也打探了馮恆身邊的人,馮將軍平時不管麗子園的事,他主要任務是屯田和管理內政,能夠自由進出和接觸園裡的守衛的,只有劉元宗。”
“可他那天全天都和我在一起啊。”賀穆蘭疑惑不解,“他要是希望我死,難道就不怕自己也遭了襲擊嗎?”
“這我就不知道了,也許劉鎮守有自己的想法吧。”袁放露出無奈的神色,“現在的問題是,要是他還是不希望我們能順利的到達北涼,那他會做什麼。他可是欽汗城的主官!”
“……糧草和水源……”
賀穆蘭心中突然一沉。
“他必定要在糧草和水源裡動手腳。”
“是,所謂明槍易躲,暗箭難防。他負責補給我們的輜重,現在離出發也沒幾天了,一直盯着或者自己準備工作量太大不說,我也沒那麼多人手。”
袁放長嘆了口氣,搖了搖頭。
“我其實挺佩服這位劉鎮守的,治理地方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尤其他還是個匈奴人,就是腦子太糊塗,而且和我一般,沒有什麼忠君愛國的心思。”
一個是東晉劉宋的降臣,一個是夏國原本的太守,能對魏國有多大的歸屬感?
說爲了國家如何如何犧牲都是笑話。
“那現在怎麼辦?”
賀穆蘭沉下臉,“去聯絡白鷺官,想法子把事情傳回去,再等幾天?”
“那樣太扎眼,也容易動搖軍心。”袁放心中嘆氣,有些理解拓跋燾爲什麼會把自己放在她身邊,因爲這位打仗也許是個奇才,面對人和人之間的鬥爭和傾軋簡直單純的猶如孩子。
“他們用陰謀……”
袁放高深莫測地一笑。
“那我們就用陽謀。”
大軍在第三天出發了,浩浩蕩蕩的車隊和人馬從清早出發,一直到了中午時分才完全離開欽汗城。
因爲傷重,李順乘了一輛馬車前行,那隻豹子下手極狠,那隻右手就算治好了能不能握筆還說不清楚,更別說現在是在路上,條件苛刻,能不感染已經是萬幸。
無奈李順似乎篤定賀穆蘭一定在麗子園留了後手似的,不但執意要一起前往北涼,而且還加派了貼身的侍衛,連吃飯喝水都不和其他人在一處。
大軍沿着欽汗城往西而行,在第四天傍晚抵達了沙漠邊沿,在最後一次休整後,賀穆蘭多方詢問了所有嚮導的意見,確定現在的氣候和溫度都適宜在沙漠中行走,便領着大軍入了騰格裡沙漠,準備越過外圍的幾處綠洲穿行到姑臧去。
北涼的使臣已經派出使者馬不停蹄的前往沿路的所有北涼都城,一路上出來迎接、給予北魏使團方便。
因爲北涼已經歸順了魏國,名義上是魏國的屬國,所以必須要以對待主君一般的規格對待此次上國的來使。
賀穆蘭卻沒想要什麼尊貴的接待,只要一路上無驚無險能到姑臧就行。這一趟行程實在是太長了,已經讓她有些身心俱疲。
正如賀穆蘭之前推測的,這個時代的水土流失還不是很嚴重。騰格裡沙漠邊緣又有祁連山積雪而下的水源,加之如今是夏天,降水比平時要多,賀穆蘭一路行來,並不是滿眼黃沙,相反的,沙竹、麻黃和其他灌木經常能看到,這讓賀穆蘭心中稍微定了定。
賀穆蘭的心定下來了,李順等人卻驚駭個半死。
“爲什麼沒有人馬腹瀉?”李順喃喃自語,“我不是讓劉元宗在水裡下瀉藥了嗎?還有馬的草料……怎麼連馬都沒有生病……”
說好的遇到突然惡疾不得不回返呢?
說好的馬匹失去行動能力呢?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