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影之所以叫“越影”,就是因爲它有無與倫比的瞬間加速能力。這種能力在戰場上往往能爆發出強大的威脅,是以越影雖然跑的不是最快的,耐力也不是最強,卻依舊是許多騎士都羨慕的寶馬。
賀穆蘭就是憑藉着越影收放自如的瞬間加速能力救回了小和尚的。
“你確定你叫愛染,不是叫愛摸?”
賀穆蘭把小沙彌放下馬背,靜靜的等着阿單卓的到來。
“對不起,對不起!小僧還以爲是堵牆……”
愛染每多說一個字,賀穆蘭的眉毛就忍不住抽上一抽。
我忍!
他又不知道我是女的。
男人的胸膛像堵牆一般可靠是誇獎人的話。
“施主又幫了小僧一次,叫小僧如何感激……”愛染靦腆的抱着自己的包裹,“小僧一定每天都爲施主唸經祈福,願施主能得到福報。”
“小師傅客氣了。”賀穆蘭看了看他身上不合適的衣衫,再看看他光溜溜的腦門,嘆了口氣。
“你們寺裡沒有其他人了嗎?居然讓你一個小孩子出來到處跑。現在山下亂的很,到處都在捉僧人還俗,你還是回山上去比較好。”
“我們寺裡也沒有人了……”愛染情緒低落地抱緊了包裹,“我師父圓寂了。我師兄們早就一個個陸續下山了,我只能去東平郡找我的師叔。”
“那你一定是找不到了。”賀穆蘭惋惜地看着他,“現在所有的僧人都還俗了,要換回俗家的衣衫,放棄自己的法名。你那師叔只要是在寺廟裡修行的,一定是被勒令還俗了。像你們這種山野小寺裡的僧人,若是沒被發現的還好,被發現了還要被抓到官府去服徭役。”
“不……不可能吧……”小沙彌傻了眼。“我師叔怎麼會還俗呢?他可是西域來的高僧啊!”
“呃,那說不定就被遣送回去了。”賀穆蘭猜想着。“要不然,你到下一個縣城,直接去找衙門,請那邊衙門開個還俗的文書,你就還俗過過日子吧。我看你年紀還小,想法子找個容身之處,找一份能夠活命的差事,即使不出家了,也會過的很好的。”
僧人的生活全靠佈施者供養,如今大量僧寺變成庫房馬廄一類的地方,僧寺裡的田地收歸國家,僧人沒有了人供養,只要活不下去了,總是要還俗的。
聽說平城一帶的佛寺還好,雖然僧人都被遣走還俗了,但高僧大德都還有平城信佛的鮮卑貴族們偷偷養在家裡,得以繼續修行,講經弘法。可是像是南邊一點的豫州、兗州等地,若非當地有善男信女願意接濟供養,將僧人藏起來,這些僧人就難免落入還俗的境地。
“我就不曾在俗世中待過,又何來還俗呢?”愛染的表情悽惶極了。“難不成我要回到山裡去,一個人和山林野獸爲伍?”
賀穆蘭沉默不語,不忍心說若不還俗,怕是隻能躲在山野裡維護自己的身份,就如同枯葉寺那兩個僧人。
“不管怎麼說,還要多謝施主的恩德。小僧想先去東平郡的報恩寺打探打探,若我師叔在那,就聽從我師叔的安排。”
愛染行了個深深的揖禮,“敢問施主尊姓大名?”
“花姨,你們讓我好找!”
阿單卓爽朗的叫聲從道路的另一頭傳了過來,他有馱馬拖累跑的不快,是以到現在才找到地頭。
“原來施主叫做花儀。就是不知道是哪個儀?”
他們所在的樑郡是漢人聚集的地區,大多以漢話爲主,阿單卓和賀穆蘭出門在外,雖然做鮮卑人打扮,但都是用漢話交流,這小沙彌也是一直用漢話在說。
原來你叫花姨……
什麼姨……
阿單卓下馬就僵住了。
“花姨不叫花姨,花姨叫花……”
“我叫賀穆蘭。”賀穆蘭打斷了阿單卓的話,“你是漢人,你只記得我叫賀穆蘭就是。”
阿單卓愣了一愣,卻沒有說什麼。
鮮卑語的“花木蘭”和“賀穆蘭”是沒什麼區別的,只有在寫作漢字的時候區別很大,出門在外用個化名也沒什麼,花木蘭名頭太響,用賀穆蘭並不算是欺騙。
“賀施主,謝謝你們留下衣服帽子併火刀火鐮給我。”愛染對着阿單卓也是一禮,“前路漫漫,小僧先行一步了。”
“花姨(鮮卑語),我們帶這小沙彌一程吧?”阿單卓同情的看着這個可憐的小和尚。“東平郡還有段路,愛染沒有馬,又光着頭進不了城,我們帶他一段路,把他送到東平郡再北上吧。”
賀穆蘭看了看馬下露出一臉驚喜的愛染,那猶如被天上掉下來的金子砸到的表情很好的愉悅了賀穆蘭,再加上她也不討厭這個小和尚,便點了點頭。
“帶他可以,你負責照顧他。”賀穆蘭笑了笑。“我就負責掏錢。”
愛染的笑容更燦爛了。
“原來賀施主以前是位將軍,難怪英姿勃發,不似凡人。”愛染不會騎馬,和阿單卓共騎一匹馬,那馱馬現在綁在越影的身後,越影時不時就想快跑“調戲”那馱馬一程,馱馬耐久,卻不善於加速和疾奔,被越影這樣弄個幾次,差點傷了蹄子。
賀穆蘭知道越影有個性,卻不知道它有個性成這樣,按着它的馬頭低聲威脅:
“你要再欺負那匹可憐的托馬,我就把你的腦袋按到地下去,你信不信?”
“咦咦咦咦喜!”
“咦嘻也沒用!你現在不在戰場上了,我也不在了,我們都要適應,知道嗎?你現在是一匹不是戰馬的戰馬,我也是不需要再打仗的將軍。你總要學會合羣。”
“咦嘻嘻嘻嘻……”
“我靠!越影你給我停下來!那馱馬腿會被拉斷的,會被拉斷的!……你發什麼瘋!”
在經歷了越影的“強烈不合作”以後,可憐的馱馬還是被拴在了阿單卓的馬後,而且遠遠的避開越影,只要越影一靠近,就有掉頭逃跑的衝動。
愛染被放到了賀穆蘭的身前,越影不情不願的接受了這個決定,還好沒有再發瘋把愛染也丟下來,否則賀穆蘭一定把它按在地上好好“教育”。
愛染是個很乖巧聽話的少年,大概是因爲長期營養不良,身上幾乎沒有多少肉,靠在賀穆蘭身上的時候,賀穆蘭都能看到他那肩膀瘦弱的輪廓,再想想後世那些方頭大耳的和尚們,賀穆蘭忍不住問他:
“你在山中都吃什麼?”
“寺中有兩畝地,種些慄米,也有種菜,春夏經常去山中採些野菜和蘑菇。有時候能偶然撿些死掉的鳥獸回去吃……”
“咦?你們不是不許吃葷嗎?”
“這自然是的,姜蒜等蔬菜之臭者,佛家戒律是不準碰的。”
“……那些和鳥獸有什麼關係?你們不是不能吃肉嗎?”賀穆蘭想起自己在枯葉寺時,那兩個僧人連摻有葷油的胡餅都不碰一下,哪怕她沒說裡面有油,他們似乎也能自然而然的察覺到裡面的油腥氣。
可愛染又說他還能偶爾撿些死掉的鳥獸回去吃。
“你說的那位大師,大概是南朝來的和尚。”愛染詳細的聽完了賀穆蘭的描述後,皺了皺眉說:“聽說那邊確實是連一點肉食都不準用的。北方所受的沙門戒律大多從西域而來,並沒有那麼多繁文縟節。若是‘三淨肉’,我們也可以食用。”
賀穆蘭單手從糧袋裡掏出一片肉乾,現在這東西是她最愛吃的零嘴,出門帶的不少。“這個你能吃嗎?”
“眼不見殺、耳不聞殺、不爲己而殺,此乃三淨肉,小僧自然是可以吃的。”
賀穆蘭發誓這小沙彌偷偷嚥了口口水!
“那你吃吧。我佈施給你吃的。”
愛染道了句佛號,像只小倉鼠一般高興的啃了起來。
無論是什麼宗教,人的慾望總是無法消除的。餓了要吃飯,渴了要喝水,自身營養不良的時候,身體自然就會對能帶來營養的東西產生反應。成年了會對女人感興趣,對權力感興趣,這都是人性。
道教一直到全真教出現纔開始有“出家”的概念,在那之前,道士一直是可以娶妻生子的,也不需要茹素和滅絕慾望。他們崇尚清心寡慾,卻是指不貪不奢,不追求過分的慾望。
可佛教卻是真正的壓抑本性,又要求拋家棄子方能“成佛”,這對於古代人口與大於一切的現實來說,統治階級遲早會產生不滿,也是遲早的事。
賀穆蘭本身對佛道之爭沒有任何異議,也不認爲宗教就沒有用處。但資源就這麼多,總是要爭鬥的。
既然有爭鬥,就說明即使是什麼高德大僧,也依然還有私慾和好鬥之心。
那這樣的話,“清淨無爲”和“衆生平等”就成了笑話了。
愛染的身體需要高蛋白的補充,否則他會長不高、沒有力氣,身體也容易患病。但他的教義禁止了他主動去獲取這些東西。
山野裡種豆子倒不是不可以,但豆子不易消化,古人也不會常食。做豆腐他們也沒有這個條件,所以他纔會瘦的一陣風都能吹走的樣子。
想想枯葉寺的結巴小和尚也是這個體型,但卻沒有愛染這種長期營養不良造成的眼睛微凸、膚色泛黃的情形,甚至還會以苦丁代替茶品來待客,想來以前一定是有受到過很好的供養,至少他們在的寺廟吃飽飯還是可以的。
一想到這些,賀穆蘭對愛染的同情心更盛了點,見他吃的又香又滿足,又抓了一塊肉乾出來,請他去吃。
“第一塊我吃了,那是施主的好意,這不是我向您索求的,所以我能吃它。可第二塊肉乾,是施主見我吃的歡喜而給我的,我已經飽了卻還再要一塊,這肉就不再是‘淨肉’了,我不能吃。”
愛染悄悄的把沾了些油的手在越影的馬鬃上擦了擦,回頭歉意的謝過了賀穆蘭的好意。
“好吧。”
要尊重別人信仰的自由。
賀穆蘭之前沒有僧人相處過,所以不知道僧人是這樣可愛的一羣人,或者說,愛染是這麼可愛的一個孩子。
會產生這樣的想法,話就要說到某一天了。
前些日子,賀穆蘭和喬裝的愛染及阿單卓在一戶鄉間的人家借宿,那鄉人是一個獨居的老爺爺,家裡子女不多,空屋卻多,就在他們借住的那個空屋外不遠,孤零零的豎着一棵老梅樹。
那棵本應該在冬天開花的梅樹,在某一個冬雷震震的夜晚被劈死了,留下一截被火燒着後留下的樹幹。賀穆蘭和兩個小孩借住在他家的時候,還嘆息過這棵樹死的非常可惜。
第二天一早起牀,阿單卓找遍屋子也沒找到愛染的影子,等跑出門去,卻發現愛染站在樹下,姿態非常虔誠的盯着那棵樹的樹梢。
賀穆蘭本來想趁早出門,早點趕路的,結果發現兩個孩子站在一起不知道在說些什麼,就停止了呼喝他們的想法,只悄悄走近了他們,站在一旁不出聲,聽他們到底在說什麼。
“愛染,你在做什麼?總不會連樹都要超度吧?”
阿單卓擡頭看了看梅樹,沒發現有什麼特別的。
“不,我哪裡有這樣的本事。”
愛染搖了搖頭。
“我在看那枝頭……”
賀穆蘭曾善意的提醒過他,若是老是自稱自己“小僧”的話,她即使帶再多的皮帽出門,也不夠他掩飾的。自那以後,愛染也習慣了自稱“我”。
愛染伸出手去,指了指梅樹一側某個不起眼的角落。
“阿單大哥,那裡有一個花苞,你見着了嗎?”
阿單卓踮起腳尖又換了個角度,才發現了他指着的那個花苞。這明顯是一個快要死掉的花苞,說是花苞,其實比指甲蓋也大不了多少,難爲愛染可以看見。
“倒是有一個,不過樹都死了,就算沒有被燒掉,這花也開不了了。”
“所以我在看它啊。”
愛染擡起眉眼。
“你看它做什麼?”
“我在看它開花。”
“花?”阿單卓納悶地撓了撓頭,“哪裡有花?”
“花在我心裡。”
愛染合十微笑。
他的臉色依舊蠟黃,卻再也無法讓人生出可憐可嘆之意。
他畢竟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合十微笑時,直讓人心裡都暖暖的。
“阿單大哥,這棵梅樹也不知道活了多久了。”
他看着枝頭那個小小的芽苞,嘴角含笑,眼神裡卻有些傷感的東西。“這一棵經歷了風霜雨雪的花樹,醞釀了一生的努力,只是想在綻放中尋找它存在的意義……”
他側了側腦袋又看了一眼那枝頭。
“這樣的一個個花苞,卻在即將滿樹盛開的午夜,被雷火永遠停在了這一瞬間。滿樹花朵盡毀,只空餘下着一顆小小花苞,還掙扎着想要再綻放。”
他久久地凝視着那顆花苞。
“哪怕只有我一個人也好,我想多看看它。它那麼努力,怎麼能就這樣連被人看過都沒有,就消失在這個世界上呢。”
“我此刻看着它,它便留在了我的心裡。它在我心裡,已經是盛開的樣子了。”
“阿丹大哥,我看的不是殘枝枯乾,而是滿樹的梅花啊……”
阿單卓一臉“你說的是漢話嗎還是什麼其他的話爲什麼我一點都聽不懂”的表情,但他是個善良的孩子,所以在傻呆呆的愣了一會兒以後,也點了點頭。
“你說的話,我好像聽懂了,又好像沒聽懂。聽起來這樹確實可惜。你既然想看看它,那我也陪你看吧。”
於是一壯一瘦兩個孩子都仰起頭,望着那空無一物、枯黑焦灼的枝頭,默默地站了許久。
賀穆蘭在聽完他們的對話後就屏住了呼吸,也悄悄的往那枝頭看去,結果也不知道是角度不對,還是眼神不夠犀利,左右看了幾遍,也沒找到那個花苞,只得作罷,慢慢地倒退着離開了他們的身邊。
她似乎有點了悟爲何即使是皇帝親自下令抑佛,沙門又有那麼多不利政局的弊端,可是還是有那麼多人前赴後繼的去信仰了。
在那一瞬間,連賀穆蘭都有些感動,對於這些沒有飽受過現代“心靈雞湯”灌溉的古人來說,這樣的話,是多麼的玄妙,又多麼的能打動人心。
你看,連阿單卓不都已經被感動了嗎?
這一日,三人一起在一家食館裡吃飯。
“咦,用布來換嗎?”愛染看着賀穆蘭熟練的從馬背上拿出一袋糧食,換了幾碗熱乎乎的湯麪,又要了幾碟小菜,眼睛睜的極大。
“是了,你們都是自給自足的,大概沒下山換過東西吧?”賀穆蘭笑着說,“糧食不夠吃的時候,該怎麼辦呢?”
再怎麼得道的高僧,飯總還是要吃的吧。
“糧食都不夠的時候,我師父就會差我三師兄下山化緣。”愛染有些懷念的說起自己的師兄。“我三師兄非常會化東西,每次他下山,都能背不少東西回來。”
“……託鉢求佈施嗎?”賀穆蘭只能想到這個。
“嗯,有時候是鉢,有時候是口袋。”愛染喝了一口湯麪,從喉嚨到胃都一下子溫暖了起來。
“我們僧人求佈施,卻不是乞討,想要人施捨,是爲了建立起一種關係。怎麼說呢……”
愛染煩惱的想了想,用另外一種說法說了起來:
“你看,你和我,若非有‘緣’,本來該是素不相識的兩個人,也不會有什麼交集。我們‘化緣’也是如此。我們託鉢而求,看似是在向別人乞討什麼,其實是在給別人一份行善的機會。在施與別人‘善’的時候,內心會獲得滿足和歡喜,自身便會收穫更多的‘善’,而這份歡喜和‘善’,會給人帶來好的果報,讓佈施者也得到‘因緣’”
愛染捧着碗,小小的喝了兩口。
“那米糧和別的什麼東西進了我們鉢中時,不是將他們和我們連接了起來,而是將佈施者的善意和即將到來的好的果報聯繫了起來,這豈不是一件很好的事嗎?我們化的不是東西,而是勸人行善的機會啊。”
“小沙彌口才不錯。”賀穆蘭點了點頭。“若是陛下沒有下令僧人還俗,我覺得憑你化緣的本事,應該也餓不死。”
“這是我三師兄說的。”愛染笑了笑,“他每次下山時,都不說自己去‘化緣’了,而是說‘我去勸人行善’了。”
“……是個人才。”賀穆蘭點了點頭。“所以,你身前一天到晚綁着不離身的包裹裡,其實裝的是你的鉢嗎?”
看形狀確實圓圓的,而且也不能顯露於人前。
“不。”愛染拍了拍肩膀上的包袱。“這是我師父。”
“原來是你師父……等等,什麼?你師父?咳咳咳咳……”
賀穆蘭差點被自己口中的麪湯嗆到,“什麼你師父?”
不會帶着一個腦袋吧!
那也太驚悚了!
“是。這裡面裝着我師父的遺骨。我師父圓寂後,我聽從他的遺囑將他化了,帶下山來。我師父在報恩寺裡出的家,後來纔去的雲白山,按照規矩,我要把他的舍利送回報恩寺,放入浮屠裡。”
阿單卓本來只是邊吃邊聽,猛聽見那個自己幫忙拿過的包裹里居然是人的骨灰,一口湯麪頓時從鼻孔裡噴了出來,嫌惡的賀穆蘭差點沒跳起來。
“阿單卓你太噁心了!”
“對不起,我我我嚇到了……”
“不過是骨灰,有什麼好嚇到的!”
“可是愛染有時候拿它當枕頭啊!”
“……”
也許是有愛染一路不時的冒出驚人之語,也許是多了一個人後多了不少事情,這一路走走停停追追趕趕,居然也不無聊,終於過了十天左右,他們一行人到了東平郡的平陸——愛染要去的目的地。
賀穆蘭一行人進入平陸的時候,很快就感覺了有些不對勁。
這地方從愛染的介紹,是個佛風頗盛的地方,就在一地之內,有報恩、徐林、緣來三座寺廟,僧衆也不少,且寺廟中有田地供養,自給自足,並不十分清苦。當地的百信篤信佛教,常常入寺拜佛,參悟禪意。這裡的百姓性格溫和,對待外人也很和善,是個民風極好的富庶之縣。
但賀穆蘭等人進了這裡,卻發現街上的行人寥寥無幾,非但如此,每個人行走間都非常倉惶,看到外人更是連頭都不擡,腳步匆匆的就過去了。
愛染的師父是在這裡的報恩寺出家,而後出門遊歷,遊歷到了雲白山這個地方,突然得到佛祖託夢,說是他需在此地修行,方可成佛,於是一留就留了幾十年,憑藉自己的本事,在山中搭了一座小廟出來,又收了四個徒弟,分別叫嗔染、貪染、癡染和愛染,也不拘着他們去留,每日給他們講講經,說說佛經裡的道理。
賀穆蘭聽到愛染的描述時,就對此地頗多期待,可到了此處,卻發現和他說的完全不同,不但街上店鋪很少,連城門官也比其他地方要更貪一些。
入城時,他們可搜刮了比其他縣城更多的東西。
愛染也沒來過平陸,賀穆蘭一直堅信“路在嘴上”,攔了路邊一個年輕人,就問他“報恩寺”在什麼地方。
結果那個年輕人慌張的看了他們一眼,一句話也沒說,往後連退幾步,掉頭就跑了。
賀穆蘭再攔了幾個,不是嚇得跑掉,就是連連搖頭說是不知。連番幾次後,賀穆蘭便知道報恩寺肯定是出了什麼事,也不再打聽,帶着兩個孩子找了個看起來較大的客店,先住了進去。
“賀施主,可是報恩寺現在出了什麼問題?”愛染也不笨,見賀穆蘭先住進店裡,又不着聲色的拿了點肉乾和店裡的小廝閒聊,便知道有什麼不對。
“不是報恩寺出了什麼問題。”打探一番後回來的賀穆蘭臉色不太好看。“不,應該說,不光是報恩寺出了問題。”
她滿臉都是不敢置信。
“皇帝陛下頒佈了‘滅佛令’,如今已經傳到了平陸,也張榜公告了。”
“什麼滅佛令?”阿單卓納悶地問:“是要搗毀所有的佛像嗎?”
“不是。”賀穆蘭心情變得很糟糕。“陛下下令禁止供養沙門,若有隱瞞,誅滅全門。野寺僧人不還俗的,一律誅殺。原本五十歲以下僧衆還俗,五十歲以上僧人依舊在寺廟裡修行,可因爲這個,也沒法子好好修行了。”
賀穆蘭黑着臉咬牙說道:“有些衙役官吏,藉着‘搜查未還俗僧人’的名義,三不五時就去搜查這些佛寺,順手牽羊走一些東西。沒過多久,順手牽羊變成明搶,明搶變成殺人越貨,那些年老的僧人無人供養原本就很可憐,這麼一來,連活命都沒可能了,只能想法子活路。”
“現在三座佛寺的僧人,早就逃了個乾乾淨淨。這時候誰要去三座佛寺,幾乎就等於說自己還信佛,家中可能養了沙門。所以他們一聽到我打聽報恩寺的事情,都怕受了連累,跑了個乾淨。”
“……滅佛嗎?”
愛染的眼睛裡突然積蓄起淚水,那淚水來的如此洶涌,一下子就打溼了他的臉頰,被淚水洗過後又圓又大的黑眼睛,看起來格外的觸目驚心。
他吸了吸鼻子,不甘心地叫出聲來。
“可是佛在我們的心裡,怎麼能滅的完呢?山下的人爲什麼這麼奇怪?滅不了的東西,爲什麼一定要滅呢?!”
賀穆蘭第一次見愛染爆發,嚇得上前一步捂住了他的口鼻,生怕此地的店家聽見,生出什麼變故。
愛染在賀穆蘭的手掌中抽抽涕涕了半天,因爲要忍着不發出聲音,賀穆蘭只感覺手掌一陣一陣的發顫,愛染的喉嚨裡也發出類似於打嗝的聲音。
從愛染眼睛裡射出的絕望讓賀穆蘭的鼻內也是一酸,阿單卓更是捏緊雙拳,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我……我生來就是沙門,到底還什麼俗呢?”
愛染在賀穆蘭的手掌中哭的泣不成聲,連眼底的光彩都一點一點的消失了。
在此之前,哪怕是賀穆蘭第一次見他,他被淋得全身透溼、瑟瑟發抖,也還是一副天真爛漫的樣子。而後被城門官欺負、被人強搶東西,他也還是表現出一種頑強的堅韌,並堅信等他見到了自己的師叔,一切就會變得更好。
他從山野間而來,每日裡研究佛經,聽師父說禪,以求證得大道,突然之間,師父死了,師兄們早就散了乾淨,他抱着師父的遺骨懵懵懂懂地下了山,卻有人告訴他,山下的人認爲做僧人是不對的,他需要還俗,否則就會沒命……
賀穆蘭不是沙門,也沒有這樣被人完全否定的遭遇,所以她無法對這個孩子感同身受,一切虛僞的安慰話語都變得蒼白無力。她只能將手掌移開他的口鼻,將他那瘦弱的身子拉到自己的旁邊,讓他在她的肩膀上哭個痛快。
愛染得知報恩寺已經沒人,皇帝又下了滅佛令後,幾乎要把身體裡的水都要哭出去了。
他鼓足勇氣下山,心中並不是不害怕、不驚懼的。但他心中有着佛祖,有着未來,有着師父的囑託,所以這一切戰勝了他的驚懼、懷疑,讓他一路跌跌撞撞的走完這一截。
可到頭來,他卻發現自己下山不是找到了生路,而是走進了一條死路。
賀穆蘭的心情並不比愛染好到哪裡去。
她在牀上輾轉反側了半天都睡不着,愛染白日裡的哭聲似乎還一直縈繞在她的耳側。她動的次數太多,甚至把同屋的阿單卓都驚醒了。
“花姨?你還沒睡啊?”
阿單卓迷迷糊糊的坐起身,“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賀穆蘭咬了咬脣,將心中的鬱悶說出了口。
“我在想,是不是因爲我的緣故,陛下才下了這道滅佛令。”
“花姨說什麼呢,之前你一直都在家裡啊。是不是睡蒙了?”
“你不懂……”
拓跋燾原本並沒有下這樣的命令,是在樑郡發生了蓋吳綁架崔琳,遊縣令上京說明原委之後,這道詔令才發佈下來的。
在此之前,拓跋燾不過是關押了幾個高僧,想借這些高僧的影響力,迫使鮮卑貴族們低頭,不再阻撓他想要天下沙門還俗的政令。
盧水胡人信佛,鮮卑貴族也普遍信佛,寇謙之的道教能影響皇帝、影響漢人的文人高士,卻影響不了這些生性彪悍、一生榮耀來自殺戮,能夠希望以佛門的力量洗清戰場上罪孽的胡人們。
就連拓跋燾自己,早年也是信佛的。
賀穆蘭受了遊縣令的委託,要去幫助遊可救出崔琳。她打敗了蓋吳,遊可又聯繫遊俠兒救出了崔琳,蓋吳是賠了夫人又折兵,還立下了“不得傷害平民百姓”的誓言,灰溜溜的帶着盧水胡人們遠走躲避。
但即使如此,蓋吳也一定觸怒了皇帝。
沒有一個皇帝能夠承受這樣的威脅,承受“你若不聽我的,我就屠戮你的百姓”這樣的威脅。
蓋吳這樣的做法,不但沒有起到讓拓跋燾忌憚的作用,怕是會令他更加憎惡沙門,爲了自己的尊嚴,也爲了自己的統治不再受到這樣的威脅,拓跋燾怕是動了殺一儆百的心,才讓這道政令發佈了下去。
崔琳走的時候,遊可曾經拜訪過她,從他的話裡,可以聽得出崔琳的鼻子幾乎是沒有恢復原狀的希望了。一個好生生的美男子,今後就要變成鼻子歪斜、面目怪異的醜陋之人,對於他這樣一個自尊心極強、又自負不已的男人來說,今後會變成什麼樣子,實在是難以得知。
而那位篤信道教、像是一根筋般非要將沙門置於死地的司徒崔浩,會不會因爲孫子的事情中更加憎惡起沙門,在拓跋燾的身後推波助瀾,促使了“滅佛令”的頒佈,這都很難不讓人懷疑。
如果說賀穆蘭之前一直沾沾自喜,以爲自己的舉動救了樑郡四鄉的百姓、救了那位自命不凡、在他面前誇誇其談的崔琳,那現在,就如同一盆冷水澆了下來,讓她從頭到腳清醒了一番。
她並不是矛盾激化的原因,這一點,她不會作繭自縛。可是作爲參與到這件事裡的賀穆蘭,實在沒法子不胡思亂想,她甚至想象起回家那天的那個幻境,那些寇謙之對他說過的事情。
還有莫名被自己兒子奪走了寵愛,一日日陷入了不安的太子拓跋晃。
“我也以爲失敗了,但陛下越來越暴躁。”
“……我們摩擦越來越多……我若不暫時離開平城,怕是要被那些鮮卑貴族們當做出頭的鳥兒,抵擋我父皇抑佛的壓力……我再不離開平城,離死就不遠了……”
……
……
許多許多的事實都在告訴她,那位花木蘭記憶力英明卓絕、善於納諫的君主,不過才三十多歲,就已經像是得了更年期綜合症的暴躁婦人一般,開始漸漸的往一個可怕的深淵裡一步步而去。
而這一切不合理的變化,都是從花木蘭解甲歸田的那一年開始的。
到底是寇謙之別有用心的暗示,還是真的和花木蘭有關?
她的到來是不是真的弄亂了大魏的天下,將原本可以國泰民安、四方靖平的局面變得危機四伏,隨時可能陷入各種混亂之中?
愛染的哭聲還在耳邊。
太子拓跋晃的淒涼表情就在她的眼前。
袁家鄔壁的高牆、陳節對盧水胡人的擔憂、枯葉寺裡被保護起來卻還是不得不倉惶逃走的僧人,她遇到的一切,都在告訴賀穆蘭……
她躲不掉的。
她躲得掉鄉人的流言蜚語、躲得掉敵人的明槍暗箭,她甚至躲得掉斑斕大虎的兇猛撲殺……
可她躲不掉自己因抽身事外而產生的不安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