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蘭無長兄
這十四位被千挑萬選出來的京中宿衛在花木蘭家住了三天,終於還是鎩羽而歸了。
這些生而富貴的羽林郎們,在這三天之中吃了不少苦。
其中一個羽林郎修屋頂時不慎踩到了屋頂的青苔落了下來,幸虧賀穆蘭那時正在幫着帶房氏和花木託的孩子,爲了不讓羽林郎摔死嚇到孩子(大霧),賀穆蘭上前接住了那個羽林郎,沒有釀成“悲劇啊,求親不成反斷腿”的戲碼。
至於賀穆蘭到底是怎麼接的,以何種姿勢接的,往事不堪回首,爲了不讓這位羽林郎接下來的人生中留下陰影,衆袍澤都體貼的表示沒看到或者忘光了。
其他餵豬的、餵雞的、推磨的,也就不一一提起了,反正都是些沒有什麼難度的力氣活。
雖然花小弟很心疼有個羽林郎好心幫着殺雞結果是把雞頭斬下來了,以至於沒有接到雞血,但這幾天的日子,對於這個從小就扛起家裡重擔,將種田、養馬、餵豬當做日常的年輕男孩來說,實在是非常不可思議的幾天。
以至於半夜他和房氏就寢時,都會禁不住和她傾訴起若是後來當兵的是他,如今是不是也是過着這般威風的生活,穿着如此鮮亮的衣甲。
對此,房氏無情的潑了他一盆冷水。
“等你先不怕死人再說吧。”
而對於那些漢家強宗子弟們來說,這幾日他們也學到了不少東西。他們現在有自信若是落魄了,就憑一手寫書信的本事,也不會餓死。
寫信和吟詩作賦畢竟是不同的,尤其是對大字都不認識,文辭稍微講究一點就聽不懂的老百姓來說,如何最節約紙張又寫的淺顯就成了一門學問。
這幾位北方高門子弟在無數個老太太老爺爺的嘮叨中,漸漸掌握了這門學問。
最大的感悟,卻是執筆時落下的那些思念。
對於遠方出征的兒子的思念;
對於漂泊在外的遊子的思念;
對於出嫁的女兒如今是否安好的思念;
對於親人或愛人最美好最樸實的情感……
他們不會說“一日不見,如三月兮”,也不會說“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這樣的話,但他們的話比詩句更感人。
若說這些強宗子弟最初只是爲了給花木蘭留下一個好印象而不大情願的去做這件事的話,到後來他們已經是甘之若飴,完全領會了“施大於受”的含義。
文字這一掌握在文士富族手中的武器,用這種溫柔的方式發揮着它的作用,撫慰着看到它的人的心靈。
這些強宗子弟甚至會好奇,若那些邊關的兵丁、那些遠遊的遊子看到了他們寫的信,會有怎樣的心情。
然而無論如何,當賀穆蘭明顯的表現出他們已經打擾到她的生活時,這些羽林郎們不得不趕回平城了。
他們仰慕花木蘭到不願意看到她對他們露出一絲一毫的厭惡之情。
清晨,十四騎士從花木蘭家的屋後馬廄裡牽出他們的馬。賀穆蘭指揮着力士從她的庫房裡搬出他們送來的彩禮,重新裝到馬車上去。
雖然十四騎士一致認爲他們這麼多天打擾了花家的安寧,這些彩禮可以作爲單純的禮物贈予花木蘭,但賀穆蘭本着無功不受祿的想法,加上她確實拒絕了他們的求親,這時候再要禮物有些缺德,所以堅決不受,十四騎也只能從了。
“花將軍,今日一別,不知何日能夠再見。希望下次我們以舊交的身份來時,您能不要趕我出去。”獨孤諾眼眶泛紅,若不是他是宮中值守的郎官,此刻他恨不得在花家之旁搭個茅屋,磨到花木蘭願意下嫁爲止。
“那是自然。”賀穆蘭爽朗的笑着,“下次再來,我必好酒好菜款待之。”
她玩笑般地對獨孤諾擠了擠眼。
“你們這次來的人太多,好酒只好省了。”
獨孤諾何曾見過花木蘭這頑皮的一面,當時就愣了一愣,而後是狂喜。
“獨孤將軍……”賀穆蘭湊到獨孤諾耳邊,小聲在他耳邊說起了悄悄話。
隨着賀穆蘭的靠近,獨孤諾面紅心跳到想要蹦起來,而他聽完賀穆蘭的話以後,也確實是蹦起來了。
“我曾聽聞,每日泡腳時放些醋,可有效防止腳臭……”
“都說了不是我!”獨孤諾面色赤紅,“不是我不是我!”
賀穆蘭似笑非笑的看了一眼獨孤諾。
“啊,不是你。那你就姑且聽聽,也許以後用的到呢?”
獨孤諾在心中咒罵着不知道是哪個王八羔子在污衊他,轉眼間就被整備戰馬的騎士們包圍住了。
“花將軍剛纔和你說什麼悄悄話了?”
“獨孤諾你好奸詐,你是不是去集市的時候在花將軍面前賣乖了?”
“說好了公平競爭的!”
公平競爭什麼?
誰的腳更香嗎?
獨孤諾翻了個白眼。
十四騎很快就整編完畢,房氏和袁氏捧着新作的麪餅和煮好的雞蛋,給他們作爲路上的乾糧。
賀穆蘭的研究很成功,磨出的麥粉和水後作出了一種死麪餅,雖然時間倉促做不了“酵頭”,但純小麥粉磨出粉做成的面比黑麥面好吃的多。這十四騎雖然出身顯赫,但由於經常陪着拓跋燾行獵,意外的對吃食一點都不講究,幹啃乾糧都行。
賀穆蘭看到這樣離別的場面,心中也有些傷感。
無論他們到底是不是因爲拓跋燾的指示來的,他們願意來,本身就已經表達了某種讓人感動的東西。
雖然她不覺得單身一人有什麼不好的,但她還有些從內心感激拓跋燾爲花木蘭做的一切的。
她不是瞎子,在這三天的相處過程中,她自然是感受到了這十四位軍中兒郎除了相貌英俊,身形高大以外,各個人品都是不俗。
十四個有赤子之心的好青年,這皇帝拓跋燾,是真想讓花木蘭獲得某種意義上的“幸福”。
這絕不是崔琳口中那種爲了讓全天下的人看到的虛假“幸福”。若是那樣,拓跋燾只要以花家人相逼,逼她嫁一個外人看來十分優秀的青年就可以了。何必要如此想方設法做出“撐腰”的場面,又讓他們自然的和她相處幾天?
這三天,她看着他們笨拙的抓雞餵豬,上房揭瓦。
她看着一個長相清俊的高門青年被一個老太太嘴中噴出的唾沫濺到了臉上,只是默默的擦掉,繼續低頭重新擬寫家信。
她看着獨孤諾像是一頭驢子一樣拉着那個石磨,像是完全感受不到她的捉弄。
這樣的品質,比他們的出身和將來更寶貴。而她不相信拓跋燾如此慧眼如炬,只是隨便挑揀就拉到這麼一羣如此優秀的青年。
但正如這面前的十四兒郎一樣,花木蘭也是賀穆蘭的偶像。正因爲花木蘭是賀穆蘭的偶像,所以賀穆蘭是在慎重的使用着“花木蘭”的遺產,從不敢妄自“盜竊”她的東西。
她時刻沒有忘掉這些人崇拜的是誰,愛戴的誰,想娶的是誰。
她要時刻保持這種清醒,不被這種虛榮衝昏頭腦。
所以她對着面前十四位騎士抱了抱拳,朗聲說了一番話。
這一番話,她不是自己說的,而是藉着花木蘭的身體,用花木蘭的嘴,說着花木蘭一直銘記在靈魂裡,時刻不敢忘卻的話。
他們爲花木蘭而來,她覺得他們有必要聽一聽。
。
“各位在寒舍盤桓三天,當知百姓生存不易,世道艱辛。我花家已經是大魏平民中的富足人家,尚且要爲軍中餵養軍馬,種田給養軍中兒郎吃食,如今征戰連連,賦稅不輕,我知你們都是貴胄高門之後,可能不太能理解這樣的生活……”
“在大魏,有更多的人家不及我家,卻依舊縮衣節食,養着大魏的兵馬,只爲了我大魏能夠攻無不克,戰無不勝,軍中能少死幾個子弟回返鄉間,不要讓戰火燒到家鄉。”
“我不懂什麼大道理,只希望你們他日馳騁疆場,能以這些百姓爲念。”
賀穆蘭知道他們之中很多都沒有經歷過大的戰爭,就算如獨孤諾之流,也都是爲了家族的榮光和個人的前程在戰場上拼殺。
對於他們來說,戰場只是一個晉升的場所,以性命搏前程,如此而已。
他們確實比花木蘭這樣從軍中一刀一槍慢慢砍殺上來的普通兵卒要容易出頭的多,也更容易成長爲一位高高在上的統帥。他們是如此的得天獨厚,以至於從來不曾低下頭看過下面的風景。
對於千千萬萬的百姓來說,戰爭不是這樣的。
他們都不是花木蘭,無需在一個戰士最美好的年紀裡卸甲歸田,所以他們以後揹負的信念和他們選擇的道路,可能會影響更多的人。
“蒙君教誨,必牢記於心!”
獨孤諾慨然應道。
“蒙君教誨,必守餘生!”
十三騎士大呼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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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父撐着柺杖,倚在院中的一棵桑樹旁。待看到身材修長的女兒說道“希望你們他日馳騁疆場,能以這些百姓爲念”時,忍不住避到樹後,擦了擦眼淚。
他大概理解了,爲何自家女兒出征前答應他只要一有機會就想法子活着回鄉,卻足足等了十二年纔等到這一天。
以前他一直以爲是因爲木蘭天賦驚人,在軍中沒有按照他囑咐般那樣隱瞞住她的膂力。沒有人願意將這樣一位勇士放手,所以才讓她磋磨至今。
如今看來,倒是這孩子自願留在軍中的。
若說他之前是欣喜於一直在沙場中拼鬥的孩子回到了家鄉的話,今日這十四騎的到訪,漸漸讓他觸摸到了女兒的另一面。
藏在渴望平凡生活的外表下,那曾經屬於女兒內心不凡的一面。
他在想,是不是自己在女兒離家前重重的叮囑讓她放棄了軍中的生活回鄉。木蘭不想改變,只想以原來的面目回到家人身邊,甚至爲了他們的感受默默的接受許多事情。
但她畢竟已經不是那個會在窗下“唧唧復唧唧”織着布的乖女兒了。
他曾後悔過木蘭不是個男孩,因爲若是那樣,花家的“富貴”(注1)就不需要放棄“她”所拼搏過的一切。
但如今他發現他錯了。這樣的一個孩子,是男是女又有什麼區別呢?正因爲她是個女人,她才值得讓他更加驕傲。
能說出“我不懂什麼大道理,只希望你們他日馳騁疆場,能以這些百姓爲念”的孩子,難道不值得他驕傲嗎?
若他曾是木蘭麾下的一名兵丁,怕也會死心塌地隨她拼殺於疆場吧。
袁氏見到丈夫靠在桑樹上一動也不動,也顧不上女兒到底在和那些英俊的青年們說些什麼,趕忙小步跑到丈夫身邊。
“夫郎,你怎麼了?是哪裡不舒服嗎?”她怔怔的抹掉他的淚水,不知道自己的丈夫在心痛着什麼。
“孩兒她娘啊,我們還是不要催着木蘭成親了吧。”
花父睜開通紅的雙眼,喃喃地說道:“不能催,不能催啊。”
“咦?爲什麼?我還在可惜呢,這次有這麼多好男兒……”袁氏有些懊悔的看着門口的一羣騎士,“只可惜我家畢竟只是個普通人家,木蘭高攀了也許不是好事,我雖是婦道人家,這還是懂的……”
“你不懂啊……”花父撐起柺杖,讓自己的脊背挺的像是女兒一般的筆直。
“怎麼會高攀呢?我們家木蘭嫁誰都不算高攀啊。”
他喃喃地說着袁氏聽不懂的話。
“她已經變成蒼鷹,展翅高飛過了。她在飛的時候,所有人都知道把她關起來是一種罪過,所以她繼續飛了。如今她飛累了,我們不能把她當成住在屋檐下的燕子啊。”
“哈?”袁氏傻了眼。
什麼燕子和鷹?
“讓木蘭繼續過她想過的日子。”他頓了頓,將那兩個字說的重重的。
“她‘想過’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