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傲慢與偏見

“所以,你們就這樣被困在了裡面,不得出去?”

賀穆蘭跟着兩個和尚來了塔頂,在塔頂低矮的閣樓裡圍坐一團,聽兩個和尚說着他們的遭遇。

從夜明珠上發出的青白光芒使整個塔頂變成一幅詭異的模樣,而圍坐在一起的三個人,看起來並不像是人類,而是某種夜叉或者妖魔一樣的東西。賀穆蘭看了看一老一小兩個和尚,他們的臉在青白色的光芒照映下都顯露出陰森恐怖的面龐,好像是乾癟的亡靈。

怪不得賀穆蘭這麼聯想,兩個已經近一個月沒有吃什麼東西的僧人,又只靠挖開浮屠屋頂接一點雨水,像是活死人一樣的生活,身上有味道還是其次,那股死亡漸漸已經縈繞在身上的感覺,分外讓人感覺到一種慄然。

“不瞞施主,我們已經是在等死了。”癡染頹然一笑,“一定是佛祖保佑,我們在臨死之前還能見到其他人,交代遺言。”

“先不慌交代遺言。我已經把一樓的門開了,我送你們出去。”賀穆蘭無論何時身上都帶着糧袋,見到兩個和尚的慘態取出胡餅,輕聲問他們:“你們可有水?”

“還有一小罐。”若葉跑到邊沿捧出一個小陶罐,上面蓋着一個木蓋。他揭開木蓋,將水遞給賀穆蘭。

“莫給我。”賀穆蘭把胡餅掰開,她很懷疑他們還能不能掰得動餅子。“你們餓了許久,原本最好是要喝些粥水,再進稀粥,最後吃幹食的。但眼下也沒這個條件,用水把餅子泡稀爛了吃下去,你們需要力氣逃命。”

癡染和若葉唸了一句佛號,謝過了賀穆蘭的佈施,然後將那胡餅泡在冰冷的雨水裡吃了起來。

只是這兩人進食的姿態彷彿像是在進行着某種儀式一般,讓賀穆蘭忍不住鼻酸心軟,扭過頭去,隨便扯些話題緩和這種氣氛。

“我這次來呢,是受一個小沙彌的囑託,要把他師父的舍利放入塔裡。他的師叔是這裡的慈苦大師,他的叔父也是在這裡受戒出家的,只是死在了客地,臨死前希望徒弟能下山投奔報恩寺,順便寄存遺骨。誰料那小沙彌一下山就發現山下已經沒有僧人了,不是還俗,就是被抓……”

此時若葉剛把嘴裡的胡餅嚥下去,那餓得已經發緊的胃部終於又有了點飽脹的感覺,當下摸了摸肚子,接過了賀穆蘭的話問道:“不知道是哪位師伯把師伯祖的舍利送回來的?我們報恩寺有許多僧人在外雲遊,說不定我還認得

。”

癡染在聽到賀穆蘭說起“山上”、“師叔”的時候心裡就已經有了些不好的預感,但是他心中完全不肯承認那種猜測,只顧吞嚥下口中帶着麥香的柔軟食物,彷彿這纔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

“你喊師叔,那你是慈苦大師的徒孫輩了?這位師叔你一定不認識,他從小在山上長大,這還是第一次下山,名爲愛染。”

“那小僧真是不知……”

哐當!

賀穆蘭和若葉被這一聲落地聲驚嚇到,扭頭向癡染看去。若葉一見地上的罐子就心疼的喊道:

“師父,你怎麼把罐子弄倒了,就剩這麼點水了!”

癡染的身體抖得猶如寒風中瑟瑟發抖的旅人,口中的胡餅塞得滿滿的,看起來既可笑又可憐。

“這位施主。”他將口中的胡餅一點點嚥了下去,“貧僧法號癡染,你口中的那位小沙彌……”

“……正是我的師弟。”

這樣離奇的巧合,讓賀穆蘭忍不住嘆息命運的安排。

愛染心性堅毅,情願面對未知的俗世危險,也要把師父的遺骨送入浮屠塔裡。之後他遭遇滅佛令,知道被發現可能會死,可還是想完成師傅的遺願。

這是因爲愛染如此的“執着”,賀穆蘭纔會被他感動,然後進塔來送舍利。

癡染和他的徒弟若葉在塔裡守了許久,終於還是等到了賀穆蘭的援救。

若是他的師弟愛染懦弱一點、或賀穆蘭麻木一點,這兩個僧人恐怕就餓死在塔裡了。

“走吧……”賀穆蘭站起身。“你的師弟若是見到你在,怕是又要哭得稀里嘩啦了。”

“啊,”癡染喟嘆一聲。“那個淚包。”

賀穆蘭手舉夜明珠在前開路,引領着兩個僧人離開這座浮屠。木質的樓梯因爲三個人的踩踏而傳出了隨時會崩塌的聲音,可是癡染和若葉卻毫無畏懼,反而吟誦起了經文。

“揭諦揭諦,波羅揭諦,波羅僧揭諦,菩提薩婆珂……”

一旦離開這座浮屠,怕是再進之日遙遙無期。

賀穆蘭第一次這樣伴着梵唱行走在黑暗中。

以往她孤獨的在解剖臺前工作時,也曾有過“人是否生而有靈”的疑問。那些在她的刀尖下被破壞掉其完整性的人體,會不會和他們的靈魂有聯繫之類……

她知道她有許多同事會佩戴佛珠、或者戴上桃木符之類,但她從來沒有追求過宗教的力量。這並不是因爲她是黨員或者她是個唯物主義之類,而是因爲她清楚的自己在做什麼,那些魂靈即使有恨,也不會對着她這麼一個爲他們查明真相之人。

可就這樣伴着梵唱行走時,內心確實會獲得一種平靜。賀穆蘭不知道他們口中的梵語究竟說的是什麼,但她由衷的希望他們唸誦的東西會成真

只有勸人行善的宗教纔會得到發展,這是不是因爲人性原本都是趨於良善的呢?

賀穆蘭的腦中一直想着一些玄而又玄的東西,直到又到了二層。

腳下黏膩的觸感似乎在佈滿灰塵的樓梯中被洗滌,而那種可怕的氣味也似乎慢慢在梵唱中消失了。

可是當他們到了二層下一層的入口,她那種噩夢一般的記憶似乎又被驚醒了。

她握着夜明珠的手緊了一緊,腳步也頓住了。

癡染第一個發現了賀穆蘭的不對勁,然後若葉也停下了誦經,當發現自己置身何處時,叫了起來:“天啊,師父,我有些不想下去了。你揹我好不好?”

“莫撒嬌。”

“這不是撒嬌。你每次都……”

“佛門淨地,不要胡言亂語!”癡染突然高聲呵斥,打斷了若葉的話。“讓人看笑話!”

若葉難過的撇了撇嘴,不再說話了。

“敢問癡染師父,這下面惡臭難聞,究竟是什麼?”賀穆蘭打了個寒顫,“既然是佛門淨地,爲何味道這般可怕?”

都這麼多天了,能不可怕嗎?

若葉的眉毛動了動。

現在他下樓都是倒着下的。幸虧這是晚上,若是白天,這位施主大概就丟下他們自己走了。

“咳咳,這是一種陷阱。”癡染一本正經地回道:“是用獨特的辦法做出來的,防止惡人驚擾師祖們的遺骨。”

“呵呵。那還真的挺厲害的。”

賀穆蘭乾笑一聲,心中淚流滿面。

佛門弟子的腦袋瓜子真的和普通人不一樣啊。把自家弄的這麼臭,真的能擋得住別人的破壞嗎?

“施主莫急,貧僧教你如何出去。等下到了樓下,你閉上眼睛,聽貧僧。的口令走便是。”

“咦?閉上眼睛聽口令便不臭了嗎?”

“噗!”若葉忍不住笑出聲。

癡染回頭瞪了徒弟一眼,正容搖了搖頭。“不,只是小僧只會閉着眼睛走,所以也要委屈施主一二。”

萬一要被她舉着夜明珠看到了地上的情景,一定會心情不好許多天。

那豈不是他的罪過?

呃……,其實確實是他的罪過。

賀穆蘭雖然不知道這兩個僧人爲何這般神神叨叨,但想到塔底可能有他們不願意說的什麼秘密,也就表示理解,閉着眼睛按照癡染說的去走。

“直走,向右三步。”

“左邊兩步,啊施主您步子太大了,快收回半……”癡染一頓,“不……”

若言忍不住捂住了眼睛,不忍心再看

這一番終於到了塔門口,賀穆蘭摸到了矮門的門框,彎腰走了出去。

若葉和癡染在門口矗立了一會兒,本想磕幾個頭再走,無奈這“生化武器”連他們自己都忍受不住,只好胡亂唸了幾句經文,走出塔去。

直出了浮屠,師徒兩人呼吸着室外冷冽的空氣,頓時精神爲之一醒,再看着空蕩蕩的殘敗寺院,都忍不住流下眼淚。

他們是逃出了生天,可還有更多的教衆不知道是生是死。若說這是必定要經歷的劫難,那渡劫成功後,又何時纔有重見天日之時?

癡染在浮屠塔裡沒有磕頭,如今卻虔誠的跪在地上,開始磕了起來。

一拜師祖在上。

賜予我們容身之處。

二拜師父在上。

命小師弟下山搭救他二人。

三拜佛祖在上。

讓他們無所畏懼的度過這暗無天日。

四拜恩人在上。

以大慈悲相助師弟,又救出他們。

賀穆蘭的理智告訴她,他們現在應該快點走,而不是在門口磨蹭。可是她也有些明白逃出生天應該會有許多感觸,所以她並沒有出聲催促,只是安靜的等在一旁。

癡染向她叩拜的時候,她第一反應就是向旁邊躲一躲,避過這折煞人的舉動。可是癡染的動作太過自然而然,彷彿他拜的不是自己,而是天地佛祖或者隨便什麼理應跪拜的東西。

賀穆蘭覺得自己可能有些反應過度,就在這一猶豫間,癡染已經站起了身。

“施主,我們好了,走吧。”

“等一等。”賀穆蘭看了看這間浮屠。“我要把門封上。”

她撿起一塊石頭,將那些木板一個個釘回去。

說是“釘”,不如說是“砸”。

每個釘子只乾脆利落的一下,就牢牢的進入了門框中,簡單的彷彿那石門是紙片或者稻草做的一般。

若葉揉了揉眼睛,又揉了揉,心中簡直要驚叫起來。

居然不是按照原來的坑洞砸的!

他難道是佛祖轉世嗎?

“你們身着僧袍,不能跟着我進客店。”

賀穆蘭讓癡染和若葉在偏僻之處躲好,一個人先進客店取阿單卓的衣服和帽子

癡染和若葉的頭髮已經長到寸餘,但即使是這樣,也一眼可以看得出他們和其他人不同。再加上他們很長時間沒有洗澡,又臭又髒,兩件僧袍已經污到看不見東西的地步,想來店家也不會讓他們進去。

所以賀穆蘭先返回客店弄了幾件可以掩人耳目的衣物,然後纔回去接走他們。

愛染看見癡染的時候,那表情就像是看見了他師父突然復生。

那樣的欣喜若狂,那樣的感激涕零,簡直足以讓任何看到他的人心中感動。

“師兄!”

“哎。”

“師兄!”

“哎。”

“師兄!”

“哎。”

“師兄師兄師兄!”

“哎……哎,你煩不煩啊!”癡染拍了小師弟腦門一記。

然後一屋子的人都笑了起來。

賀穆蘭和阿單卓體貼的離開這間房間。接下來的時間是屬於這師兄弟、師徒三人的私人時間。

賀穆蘭和阿單卓站在這間角落客房的廊上,半是幫這三人守門,半是平靜心緒,有一搭沒一搭的聊了起來。

“花姨。”阿單卓揉了揉眼睛。“我真是又難過,又高興。我從來沒有過這種心裡墜墜的又酸酸的感覺。出來……出來找您,實在是太好了!”

他的守護神再也不能馳騁沙場又有什麼關係呢?

他的“父親”變成了一個女人又有什麼關係呢?

她是一個這麼好的人,她是一個完全和他這十八年來的想象,不,比他這十八年來的想象還要好的人。

這就夠了。

那些懊悔和震驚,那些迷茫和傷心,都隨着見到她、知道她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後消失的無影無蹤。

這世上,再也找不到像花姨這樣的人了。

“所謂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便是如此。”賀穆蘭不可能知道阿單卓心裡在想什麼,所以她只單純把它當做是少年出外冒險後的一種感嘆,“等你走的路多了,感悟也就會更多。”

“不,不是那種……”阿單卓有些語無倫次。“愛染遇見您,我遇見您,還有癡染師父遇見您,都太好了。我們的人生原本根本不該是這樣的,但因爲遇見了您,突然變得好像和正常人沒有什麼不一樣了。”

“這並不是說因爲您,所以我們才從如何惡劣的環境中解脫出來,而是說,您讓我們覺得,日子就該是這樣過的。錯的不是我們,而是其他別的什麼事情。”

阿單卓磕磕巴巴地說:“賀光……不,太子殿下也是這樣想的,所以即使他被您打了屁股,心中卻沒有生氣。”

“您讓我們覺得,你,我,還有所有人,都是一樣的,至少,這張臉孔後面的東西,是一樣的

。我不懂佛法,可是我覺得愛染說的‘衆生平等’,應該就是我感受到的這個樣子。”

“你小子收了太子殿下多少好處,這麼替他說好話。”

賀穆蘭被阿單卓的誇獎說的有些不好意思,難爲情的岔開了話題。“那天我揍了他屁股,你陪着他,他難道一句氣話都沒有嗎?”

“沒有,他和我絮絮叨叨說了許多事。”阿單卓撓了撓頭。“花姨,太子殿下雖然和我說了許多事,但我雖然笨,心裡卻還是清楚……。”

“……太子殿下怕不是跟我說的,而是因爲您生他的氣,想要借我的嘴說給你聽的。”

“但,但是我一點也不生氣他這樣做。”他因爲緊張又結結巴巴了起來:“那,那個,我覺得您可以聽聽。我,我是這麼覺得的。”

賀穆蘭感興趣地挑了挑眉。

“哦?太子殿下居然懂找你這個小子‘曲線救國’?他說什麼了?說了他肆意利用別人同情心是因爲哪些苦衷嗎?”

即使有苦衷,無非也就是“爲了自保”、“爲了拯救天下萬民”那一類。

那樣從小就是以太子之身長大的孩子,能有什麼其他的理由?

“他沒和我說救國的事情。”阿單卓眨了眨眼。“他說了他的母親和妻妾們。”

“咦?你們兩個小孩子在捱打後就說這些事?抱在一起痛哭後聊起女人?”

賀穆蘭倚着走廊的欄杆,縮了縮脖子,無聲的笑了。

“啊,他不會覺得他讓我想起了他的母親吧?”

賀夫人那麼兇嗎?

“不是。太子和我說了不少他的事情。”

阿單卓也覺得這寒冬的天氣太冷,他靠着牆壁,用流利的鮮卑語開始說着拓跋晃的故事。

只有用母語說話時,他才覺得能表達清楚自己的意思。

“他雖然是五歲立爲太子的,但是他生下來的那一年,他的阿母賀賴夫人就被陛下賜死了。”

阿單卓說起“賜死”的話,生生打了個寒顫。

鮮卑人之前是沒有“子貴母死”這種規定的,等大魏建立後,母族權勢過大,纔有了這麼殘酷的規矩。這樣的規矩雖然贏得了大魏後宮的平衡,但對於許多妃子來說,一方面希望自己的兒子受寵,一方面又希望自己的兒子變得平庸,已經成了她們永恆的矛盾。

“太子殿下說,當時活過了百日的男孩子就他一個,陛下認爲這是上天的預示,所以心中其實早就已經把他當做了太子的人選。賀賴氏太過強大,陛下想要親自教養太子,便只能選擇‘子貴母死’。”

賀穆蘭抿了抿脣,感覺身上更冷了。

“太子殿下現在那位受寵的長子之母,是神鹿二年大破柔然後帶回來的柔然公主

。花姨應該是那次大點兵入的黑山大營?”

“嗯,我是剛剛改年號那年替父從軍的。”賀穆蘭點了點頭。

“當年爲了安撫柔然的降軍,陛下就把這位柔然公主閭氏賜給了太子殿下爲妾室。因爲她的身份尷尬,那羣柔然人又急需得到大魏的認同,所以在太子殿下能夠人事那年,竇太后就安排了這位公主和他同房。第二年,這位公主就產下了皇長孫殿下。”

阿單卓說起這樣的事,不免有些臉紅。

“殿下他,是非常厭惡現在的‘子貴母死’的。他從小在宮中孤孤單單的長大,看見所有的兄弟都有母親,而只有他沒有。即使他身爲千金之軀,可是和世界上任何一個普通的孩子比,他都比他們少了一件最寶貴的東西。”

“他說他永遠揹着‘殺母’的罪責,沒有一天能夠原諒自己。無論是祭祀也好,見舅家之人也好,他從來都沒有辦法挺直脊樑,勸說自己這和他毫無關係……”

“花姨,我想了想,若是我的父親因爲我的出生殺了我的母親,我大概也會這樣吧。即使父親再怎麼厲害,阿母是誰也不能替代的。”

阿單卓低了低頭。

“太子殿下活的很辛苦。他被立爲太子,那是因爲比他年長的兄弟全部都死了。可他被立爲太子後,後宮裡陸陸續續還是有了許多男孩。他必須要比所有的兄弟更加努力,纔不會被拋棄。他沒有阿母在宮中庇護,陛下又常年征戰,臣子們都在等着看他的笑話,他只能抓緊一切可以給他提供幫助的力量,一步步走到今天。”

阿單卓看着賀穆蘭,極爲認真的說着:

“他說他一定要登上皇位。因爲如果不那樣的話,他的母親就白死了。”

賀穆蘭的喉嚨動了動,她感覺喉間有些微澀。

“他說他不能死。因爲如果那樣的話,他那個得寵的兒子就會很快被立爲太子,一旦他的兒子變成了太子,他那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妻子也馬上就要死。”

“他不想讓自己的任何一個兒子變成沒有阿母之人。他說他憎恨鮮卑人這種不合理的規矩,可他現在力量弱小,根本就沒有任何撼動它的能力。”

“他想當皇帝。因爲只有那樣,他才能讓他的兒子、孫子、子子孫孫,都不需要承受沒有母親的苦果。”

阿單卓的口中因爲連續不斷的說話而冒出一陣陣的白氣。這個寒冷的冬夜,說出這麼一大段話,喉嚨一定會因爲吸入冷氣而像刀割一般的疼痛吧?

可是爲了這樣的太子殿下,他甘願喉嚨疼到說不出話來,也要把想要說出口的東西說清楚。

“我覺得,太子殿下他,應該不是怕死,所以纔不想死的。”

他頓了頓。

“他也應該不是爲了自己,纔想做這個皇帝的。”

“花姨,他根本就不是爲了找‘保母’纔來到樑郡的。”

賀穆蘭的臉像是被刀子割過一樣火辣辣的燒了起來。阿單卓此時單純的眸子,竟讓她有一股低下頭去的衝動。

“太子殿下他……他是想要讓大魏從此以後都不再有‘保母’的存在,所以纔來找您的啊

。”

這些話壓在阿單卓心頭很久,早就想和賀穆蘭傾訴了。但他畢竟實在太過崇拜這位長輩,所以即使心裡被壓的很難受,卻不想冒着失去好不容易得來的花姨的好感,去討人嫌的說起這樣的事情。

他心裡清楚無論是“花將軍”還是“花姨”,都不喜歡朝廷上的那些事情。所以在只是有一些交情的新朋友,那位尊貴的太子殿下和花姨之間,他可恥的選擇了後者。

但他總是忘不掉那些寒冷的夜晚中,像是鐵棍一樣伸到他懷裡的雙腳;也忘不了那個因爲沒有廁籌而紅着臉求他去尋一副的靦腆少年。

他的阿母曾說過,只有身上缺了什麼的人,纔會一天到晚手腳都是冷的。心中什麼都不缺的孩子,身上一定都是暖烘烘的。

那些個夜晚,他經常想起阿母的這句話,但很快的,他就嘲笑起自己:怎麼看,什麼都不缺的都應該是這個一看就是錦衣玉食、捧在手心裡長大的少爺,而缺了什麼的,明明應該是自己這個從小就和阿母相依爲命長大之人。

太子殿下,不,賀光他,至少在暴露身份之前,是真的把自己當做普通人一般和他做朋友的。雖然偶爾有口角,雖然他們都會在花姨面前爭寵,雖然晚上他會搶自己的被子,還會把冰冷的手腳都塞在他的懷裡,讓他突然激靈一下子從夢中醒來,但他依然是他這麼多年來,唯一接觸的這麼親密的朋友。

後來他知道了“賀光”的身份,也明白了他那些舉動是如何冒犯貴人的行動,但他心中只有尷尬,卻並不害怕。

他知道他的這位朋友,一定不會傷害他。

花姨已經是個大人了,所以她根本不理解他們究竟在想些什麼。就如同他在得知“花木蘭”是女人後掙扎了一年多,直到完全斷絕了她的音訊,才惶恐不安的鼓足勇氣來找“他的守護神”一般,即使這位是身份尊貴的太子殿下,來找花姨之前,也一定經歷過無數的掙扎和思量。

向別人求助、訴說自己的痛苦,那是多麼羞恥的一件事情啊。他們這樣的鮮卑男孩,原本就應該是“流血不流淚”的長大的。

爲了自己心中的恐懼而向別人求助,難道真是一件錯誤的事情嗎?

更何況,花姨是那麼厲害的一個人啊。

他一直深信不疑,只要她想,她一定能找到能夠兩全其美的辦法的。

爲什麼她不願意想呢?

因爲她也害怕嗎?

這樣的事實,讓阿單卓覺得不能接受,又覺得有些慚愧。

他居然會爲了結識沒多久的朋友,而去質疑已經保護了他十幾個年頭、如同父親一般存在的恩人。

所以當花姨揍了太子殿下的屁股之後,他留了下來。

他的心中有一些心虛。

他和太子殿下,其實本質上是一樣的。他們都想從花姨哪裡獲取一些什麼東西

。他想要花姨的喜愛和認同,而他十幾年來一直爲了“花木蘭”的喜愛和認同而努力,所以他成功了。

可是太子殿下是不一樣的啊。他這十幾年來,一直是爲了陛下的喜愛和認同在努力的。爲了他的父親而努力變得更加優秀之人,突然有一天要用打動他父親的優點而取悅一個全然陌生的女人,這不是很不公平麼?

對於阿單卓來說,他能獲得花姨的認同,實際上,只是獲得了“他的父親”的認同而已。因爲長久以來,他是把“花將軍”當做自己的父親、自己的保護神那樣憧憬的。

他成功了,而太子殿下失敗了。

即使太子殿下的身份再怎麼尊貴,當花姨覺得他沒有能夠打動她的東西時,依舊只能將他當做“我認識的人”,而不是“我喜愛的人。”

太子殿下在太守府的那間斗室裡和他慢慢傾訴他的故事時,眼睛裡是沒有光的。賀光是“有光”的人,因爲“賀光”本身就是“賀夫人”的一部分。

他在用這個名字提醒自己究竟是怎麼來到這個世界上。

所以阿單卓即使知道太子殿下也許不是說給自己聽、也許只是想借着自己的嘴巴將這些轉告給花姨,他也努力的用着自己笨拙的腦袋,將這些事情牢牢的記在腦子裡。

太子殿下是如此需要花姨的肯定,可是即便是如此,根植於鮮卑人血統裡的“死不低頭”,也無法讓他如同一個女人般哭泣訴說着自己的不幸。

如果這樣做能讓他好受一點,他願意傾聽他的心聲。

如果他想讓花姨知道這些事情,他會在合適的時候將它們轉達。

即使日後太子殿下因爲覺得年少時做出這樣的事情很丟臉,而想要讓他消失,他也不後悔。

因爲太子殿下讓他知道,他們這些普普通通的鮮卑軍戶們,究竟是被那些儲君、那些陛下們用何種方式在保護着。

是喪母之痛,是喪妻之痛,更是揹負着一生的噩夢登上了那個位置。

每一任陛下都不得不讓自己的人生變得有價值、能夠名垂千古,因爲不這樣做,他們母親的付出就變得毫無意義。

是這些“生母”們,以自己的犧牲讓他們的“天可汗”成爲了足以爲之徵戰、誓死追隨的頭領。

這世上還有什麼,是比永遠償還不了的罪過還要悲痛呢?

賀穆蘭從來沒有想過,阿單卓的心裡藏着這麼多話。

雖然他婉拒了拓跋晃的招攬,雖然他後來一直對太子表現出非常的拘謹,但在這個孩子的心裡,對這位同牀共枕相處半月有餘的朋友,還是掛心不下的。

阿單卓無疑是她最喜歡的那種孩子,不怎麼喜歡小孩的她,喜歡的是憨直內斂、乖巧聽話,又正直向上的那種孩子。

她討厭小孩子的不講理,討厭那些小孩子們自以爲是的小聰明,還討厭那些理所當然的殘忍,以及極度的自我中心。

很可惜的是,那位太子殿下,從某種意義上,可以說將這些缺點都佔全了

“你……爲什麼原因爲太子殿下說這麼多呢?”

賀穆蘭不由自主的呵了口氣,將自己已經變得麻木的指尖吹的暖和了起來。

她的手腳,原本就算是在三九天裡,也不會如此冰涼的。

阿單卓微紅着臉,有些顛三倒四的說着自己心中的想法。他的口才並不好,也不善於總結,但賀穆蘭依舊很認真的在聽。

阿單卓並沒有說自己爲了得到“花木蘭”的認同努力了多久,他只是將一個兒子希望得到父親的認同而求之不得,最終不得不期望獲得外人的認同,而曲折的在獲得到父親認同的那種悲哀說了出來。

他說起了鮮卑的男孩子從小是如何長大,要經受怎麼樣的教育。他說起每個人都會因爲想要別人喜歡自己而表現出僞裝的那一面,而並非只有太子殿下如此。

他磕磕巴巴的說了許多,最後這樣說道:

“我今年已經十八了,可是太子殿下才剛剛過了十五歲的生日而已。他的妻子、他的孩子,都不是因爲他的意願而得到的,而當他真心的將自己的妻子和孩子接納了之後,卻又要被最崇拜、最至親的父親奪走他們……”

“花姨,我有時候覺得你對於太子陛下太過殘忍、也太過苛刻了。即使對待如此愚笨的我,和如此膽小愛哭的愛染小師父,你也依舊保持着溫柔和善的包容。可是當對待那位年紀尚有的殿下時,你卻是那麼的苛刻和不近人情。”

“他才十五歲,還可以改啊。就算您不願意幫他,也可以讓他不用那麼難過。被自己的父親否認過的他,又要再被他所在乎的人、千里迢迢過來請求幫助的人再否定一遍,豈不是很可憐嗎?”

阿單卓的聲音微微低了下去。

“我……我指責您,是不是太過分了?”

賀穆蘭的眼睛沒有離開過阿單卓。誰也說不出她的心情,連她自己也說不出。就在阿單卓有些語無倫次的描述裡,有許許多多莫名其妙的感觸一齊涌上她的心頭。

她是又一次那麼的確定,阿單卓就是阿單正奇的兒子。這不僅僅是一種容貌上的想象,而是他們都具有同樣的一種東西:

——豁達。

“你真像你的父親。”賀穆蘭喟嘆着感慨上天的奇蹟。

這樣兩個幾乎沒有怎麼相處過的人,卻擁有者幾乎是同樣的價值觀和豁達的心胸。

“……我,我卻是隻是個和我父親一樣普通的……”

“不,怎麼會普通呢?”

賀穆蘭的心臟在劇烈的跳動着,一種無形的力量已經一點點的壓了上去,壓到她再也不能承受。

“我纔是那個普通又自大的人。”

賀穆蘭的眼淚隨着心臟的搏動而流出了眼眶,彷彿從心臟裡噴薄而出的不該是血液,而是此刻她羞愧的淚水。

“謝謝你告訴我,我有多麼傲慢,又存在着多大的偏見……”

“因爲自身的見識和學識,而對這個世界落後制度的傲慢、對根本不是來自於自己的力量與名氣的傲慢、對於站在前人肩膀上的那種傲慢,甚至是對一個還在成長中的少年的傲慢……”

“因爲接受過太多來自書本和影視劇的描述,所以對那個‘罪惡’的宮廷產生的偏見,對‘身爲上位之人必定自私自利’的偏見,對於‘保母’這個詞的偏見,甚至對別人該如何生活指手畫腳的偏見……”

她能確保自己正直,卻還是沒有逃開這些傲慢與偏見

賀穆蘭的眼淚流的十分洶涌,她是真的覺得自己十分惡劣。

她以往的生活,最初的迷茫,長期小心翼翼的維護,都一遍一遍的回到了她的腦子裡。

正因爲她是那麼想維護花木蘭的生活和名聲,所以她才擁有了這些沾沾自喜的“醜惡”,她是如此態度優越的自得着自己擁有着超出這個時代的高度,卻忘了當你往下俯視時,你根本看不見自己身邊的任何東西。

而如今,隨着阿單卓的話語,在她哭泣的同時,一種令人警醒的光芒出現了,一種極其可愛,能讓她不再超脫與世外的光芒。

能這般容易的喚醒自己,她該感激這個孩子纔是啊。

阿單卓看着突然痛苦出聲的花姨,心中也是忐忑不安。

但她很快就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緒,擦乾眼淚,將他擁進了懷裡。

“阿單卓。”她對他說。“謝謝你。”

謝他什麼呢?謝他說了太子殿下的好話?

謝他陪着她一起東奔西走?

是他該謝謝她啊。

謝謝他,也謝謝“她”。

謝“他”給了他完整的生活、不忍飢挨餓的童年,給他積極向上、努力磨練自己的決心。

謝“她”讓他了解這世上不只是擁有高官厚祿纔是成功,不只是力量驚人才是英雄。

他的守護神……

阿單卓趴在賀穆蘭的肩頭,喃喃出聲:

“花姨,我能不能……”

“嗯?”

“喊你一聲‘阿爺’?”

……

他說錯什麼了嗎?

爲什麼花姨僵住了?

第149章 血債血償第356章 水泄不通第23章 初升之朝陽第362章 思之若狂第345章 貼身肉搏第374章 離家出走第402章 兒童節無責任番外第400章 鷸蚌相爭第248章 爲何而戰第306章 番外 我是蓋吳第111章 番外她叫花木蘭(下)第160章 種馬太監第141章 大牌下人第393章 絕世尤物第138章 聽我怒吼第170章 新年賀歲番外冷麪殺人狂第156章 疑兵之計第203章 殺鬼的遺言第156章 疑兵之計第462章 圍爐夜話第239章 無驚無險第197章 騙財騙色第434章 上牆抽梯第343章 前往陳郡第402章 兒童節無責任番外第90章 小鬍子太守第444章 兩線膠着第128章 尋歡作樂第284章 又見故人第267章 臨死之言第270章 幕後之人第240章 大戰雄風第406章 我可續命80 傲慢與偏見第366章 宮中隱秘第403章 孟氏王后第374章 離家出走第217章 結爲兄弟第14章 迷惑木蘭第446章 彪悍正妻第386章 螳螂捕蟬第341章 亂,來戰第192章 拓跋燾的煩惱第116章 熟人到來第四 個夥伴四第451章 內外夾攻第230章 悲憤欲絕第302章 人心難測第218章 什麼差事第33章 人生大事第一 劍客第253章 心碎了無痕第206章 我是夏帝第345章 貼身肉搏85 第四個夥伴二第141章 大牌下人第101章 我有罪第461章 最後的選擇第377章 指路明燈第481章 番外 天台快遞的誕生第216章 高車大局第158章 投降不死第226章 兩軍對峙第451章 內外夾攻第136章 死者的尊嚴第486章 番外賀氏託兒所第365章 東宮驚魂第199章 婦女之友76 新的旅程第139章 血淚之罪第356章 水泄不通第341章 亂,來戰第333章 大限將至第277章 被鎖重發第247章 驚人的猜測第261章 母上大人第270章 幕後之人70 狄葉飛的秘密第453章 有錢有勢第442章 素和君的計劃第120章 新的火焰第340章 我心悲痛第418章 沙暴來襲第158章 投降不死第436章 兩軍會師第176章 狄小將軍64 生斃猛虎第275章 繼續勾搭第356章 水泄不通第318章 劫財劫色第374章 離家出走第188章 番外他是一個渣攻第473章 虎狼之師第274章 有使來朝第436章 兩軍會師第203章 殺鬼的遺言第37章 來如此45 身份暴露第470章 誰的戰場第407章 拒絕邀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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