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穆蘭從未想過自己會活下來。
她是有過一次死亡經歷的人,而且之前一直把這裡當幻境,所以對生死看的反倒沒有前世的花木蘭那麼重。
被無數箭矢射中身體時,她唯一涌上心頭的是“完蛋了這一定要被人發現身份了”這樣的想法,而沒有多少遺憾和悔恨。
她求仁得仁,無怨無悔。
所以當她睜開眼,看到頭頂是飛彩描金的帳頂時,第一反應是她又重生了,又回到了在庫莫提身邊做親衛的日子。
媽的,這還要輪迴多少次?這一次不會連力氣的渣都不剩了吧?
賀穆蘭的眼睛被明亮的火光刺的睜不開,想要擡手遮住自己的眼睛,卻只能感覺到手上傳來錐心般的疼痛……
“嘶……”
她竟沒有死?
她在庫莫提身邊當親兵時,可從未受過這樣的傷。
“花將軍,你身上傷口太多,加之流血過甚,身體虛弱無比,不能隨便動彈。我用靈藥吊住你的性命,卻不能完全治癒你的傷口,該疼痛的時候還是會疼痛,你且忍忍。”
一個熟悉的聲音傳入賀穆蘭的耳朵,讓她忍不住一愣。
寇謙之?
他在這裡做什麼?
她勉力轉動自己的脖子,看向寇謙之的方向。
他正在收拾着自己的各種工具,將小剪子小鉗子丟入滾燙的水中去煮,驚得賀穆蘭瞪大了眼睛。
止血鉗!
手術刀!
外科線!
“你……你是什麼人?”賀穆蘭一出聲,便覺得自己的嗓音嘶啞無比,簡直聽不出說的是什麼。
“你怎麼會西醫!”
難道這個神神叨叨的道士,竟是一個未來穿越回來的醫生?
而且和她還不一樣,是個外科醫生?
他是不是憑藉着對歷史的瞭解所以才混上國師和天師的地位?
“你莫激動,莫激動……”
寇謙之嘆了口氣,“你這樣如何養傷?我也從未見過傷到你這樣重,沒輸血還能這麼有精神,一醒來就質問人的。”
輸血?
他竟然還知道輸血?
“花將軍,我也正好想和你談一談,現在既然有這個機會,我便說給你聽聽。”寇謙之盤腿在大帳裡坐下,捋着鬍鬚:“花將軍,我看你三魂不全,似是人爲被擊到魂飛魄散過,而看這手法,還是我道門衆人所爲……”
他笑了笑。
“我替你治傷,已經知道你是個女子。你身爲女子卻在軍中打拼,一定是有不爲人知的苦衷。可你身負先天真氣,又魂魄不全,很容易英年早逝,你可知曉?”
賀穆蘭醒來有一陣子了,只覺得渾身上下無一處不痛,對寇謙之的好奇心也都飛到了天邊去。這時候她最需要的是鎮痛泵,而不是解決疑惑,聽到寇謙之的話,連回答的力氣都沒有,只能胡亂點頭。
“我小時候有個毛病,老是‘離魂’。”寇謙之不知爲何突然說到了自己。“有時候我能看到自己的魂魄飛出了身體,到了奇怪的地方,有時候是在山裡,有時候是在海中,有時候是在天上……”
“幼年時,我只覺得自己是在做夢而已,直到有一天,我看到我在父親的靈堂前悲傷哭泣,又過了一年,我父親果真死了,當日那靈堂上的擺設、弔唁的親朋,都與我夢中毫無二致,這時我才知道,我大概不是做夢,而是‘離魂’。我離魂時看到的,正是未來。”
寇謙之可以算的上北魏第一奇人,賀穆蘭之前和他交集不深,只是和他的“化身”打過交道,本體是見也沒有見過,她聽着他的故事,覺得分散注意力後,身上的疼痛也不是那麼難熬了,所以一心一意地聽着,因爲有疼痛刺激,記得倒比其他時候還清楚些。
“我們漢人名字之後帶個‘之’字的,必定是家中世代信天師道的。在晉時,天師道出了幾位了不起的書法家,王羲之王獻之,他們家便是天師道的信徒,他們原本是叫王羲和王獻的。我也是如此,我原本應該叫寇謙,因爲家中信天師道,我父親便叫寇修之,我叫寇謙之……”
他真的像是和一個什麼都不懂的鮮卑女郎說故事一般,說的細緻無比。
“我這毛病初時沒什麼,可年紀漸大,離魂的次數也越來越多。我總是無緣無故昏闕,嚇壞了家中的寡母。我父親去世前是東萊太守,我哥哥也是縣令,我若蒙蔭出仕,至少也能做個縣令,可我因爲這個毛病,學東西都學不好,老是在大衆廣庭之下暈倒,誰也不敢舉薦於我,所以我母親便找來了家中供奉的道長們,想要替我‘治病……”
寇謙之似是很懷念那段時光。他如今已經年近七十,他和他的父親、兄弟共處,自然是很早以前的時光了。
他的語氣太過溫暖,以至於讓賀穆蘭昏昏沉沉中想起了自己的父親和哥哥。
‘不知道他們怎麼樣了。’
賀穆蘭迷迷糊糊想到。
‘若是他們把我當做離魂就好了。’
“我這毛病,天下任何一個名醫都是治不好的,但是修爲精湛的得道之人卻是一眼就能看出。你那先天真氣,可以說是天底下最奇的體質,任何一個練武之人得了,都如獲至寶。而我這可以隨意離魂,超脫三界的體質,卻是無數修道之人可遇而不可求的奇遇。”
他頗爲自負的笑笑。
“那時候,我已經完全不想當官,甚至連清醒都不願意。離魂時天地何其之大,我年紀小,受不住那樣的誘惑,魂魄一而再再而三的離開自己的身體,是以身體越來越弱,已經離死不遠。”
“那時候我還沒有成年,一位不出世的神仙成興子想收我爲徒,在和我結緣之後,我被他帶入了泰山之中,去修習道家的仙法,以期他日能登大道。我練了身外化身的本事,離魂也漸漸能爲自己控制,道法便越加精進,因爲能看見未來,又能得到別人一輩子都得不到的感悟,所以我修習道法時,一年倒抵過別人的三四年。”
身外化身?
能看見未來?
賀穆蘭覺得寇謙之說的好像是天書,明明每個字都聽得懂,可拼起來就極爲複雜,腦子都要炸了。
“我會率領天師道效忠大魏而非劉宋,也是因爲我看出魏國氣運隆盛,可以一統中原。但我大概是沒有仙緣,即使道法再深,也怎麼也達不到結丹的地步,遂死了成仙之心,一心一意光大我道門。”
他笑了笑。
“我不知道你的來歷,也不知道你爲何而來,但我知道你會在這裡,一定是我的某個未來所爲。我經常能看到未來一瞥,卻不知道那未來是什麼時候的事,我的醫術、我的見識,大多來自那一瞥。你魂魄不全,想來不是和我一樣可以離魂,便是遭遇了什麼極爲慘烈之事,以至於魂不附體……”
“我死過一次……”賀穆蘭不敢完全相信這個道人,只挑了重點說給他聽。“我本來該死的,可是我沒死,所以才變成這樣。”
“你知道我的醫術,你並非大魏之人,是不是?這普天之下,除了佛家的如意輪和我天師道的靜輪天法,無人能扭轉時空。佛家如今在南邊發展壯大,你卻是鮮卑人,那你一定是遇見了未來的我,被送來此處的。”
寇謙之一言道破天機。
“未來的我道術一定精深,說不定已經可以隨意讓魂魄穿越過去未來,他不能和過去的自己相見,和你相見卻是沒有關係的,說不定你還有機緣,能見到未來的我。”
他說起過去的自己和未來的自己時,毫無荒謬之感,渾似已經習慣了這種事情,又能分的清未來的他是他,又不是他。
“你……你爲何要幫我?”賀穆蘭吸了一口氣,覺得自己的傷口已經痛到無法好好集中注意力的地步了。
“你應該已經知道我是女人了。”
無論是西醫包紮傷口還是中醫包紮傷口,一定是要除盡衣衫的,哪怕她的胸再平,女子的曲線和男子還是有所不同,她大腿也中了箭,這道士活了六十多年早已經成了人精,又不是不懂人事的毛頭小子,自然發現了她的身份。
可這處醫帳裡除了這個老人家再無旁人,她也沒遭遇揭穿身份後的尷尬,不用說,一定是這位寇天師幫了他。
“花木蘭,你身負的先天真氣,若是道家之人得到,便可鎮壓一切惡煞。若是凡夫俗子得到,便可出相入將,保衛一方安定。我不知道你一個女人爲什麼會有武曲之氣,但未來的我大概是想補全你的魂魄才把你送到此處。你不明白我這個人……”
老道人狡黠地眨了眨眼。
“老道人我,對道門無益之事是從來不做的,‘他’既然如此看重你,你必有讓我們看重的緣故。我幫你,便是幫我自己,我爲何不幫?”
“如……如此……多謝了……”
賀穆蘭只覺得身上冷的要命。
“我需要火盆……還有……能不能……能不能止痛……”
她實在已經痛得快要暈過去了。
“你冷?是了,你血流的太多了。我沒辦法給你止痛,這裡草藥太少,不過我可以扎你幾針,讓你睡過去,好好休息。”
寇謙之露出憐憫的目光,嘆了口氣。
“花木蘭,你畢竟是女人,老道我給你治傷可以,可以後換藥包紮,不能次次都是我來,我是要陪王伴駕的。你得找個信得過的人幫你纔是。”
一個女子能讓人看光全身換藥,那一定不能只是“信得過”,說不定是可以託付終身之人了。否則即使她不在意,把她看光了的男子也會在意的。
她的傷多在肩背和腰上,大腿和膝蓋也有傷口,他的本事再好,也只能拔出箭頭,再進行縫合,卻不能解決她的痛苦,一個人縫了線再去自己處理傷口,線飛綻開不可。
更何況後來拆線,痛苦更甚,總是要人幫忙的。
賀穆蘭聽到這話,還來不及反應,寇謙之就拿起幾根金針,又快又準地對她紮了下去。
她只覺得眼前一黑,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難怪之前黑山大營裡,有人說曾經看過我在四處出現,原來不是我,而是‘他’。”寇謙之一想到這個差點讓他背黑鍋的“自己”,不由得又笑又氣,“原來我陽壽還有如此之久,這麼一想,實在是心生快慰。”
他用繃帶準備替賀穆蘭去纏了胸部,可一見之後忍不住好笑地搖了搖頭,又把那繃帶放了回去,只抖了抖衣衫,小心翼翼的避開傷口給賀穆蘭穿上。
“就憑這個,我便再幫你一次吧。”
寇謙之已經忙了一夜,饒是他精力異於常人,如今也是有些疲倦了。
他撤了自己施展下的道術,一挑營帳,走了出去。
天邊已經開始泛白,竟已經到了拂曉之時。寇謙之把目光從天上收了回來,餘光一掃,微微一怔。
營帳外,橫七豎八的睡着無數虎賁騎的騎士,花木蘭的同火等人卻還撐着不睡,就在等着他出來。
一個女子,能做到如此地步,讓這麼多好兒郎爲之效忠,視其爲偶像,也算是千古少有的巾幗英豪了。
“寇天師,花木蘭如何了?”
素和君見寇謙之出來,揉了揉眼睛就迎上前去。
“他……”
那羅渾根本不問他,或者不敢問他,從他身邊一閃而過,貓着腰就進了王帳。
這一進去,便把他嚇了個半死。
賀穆蘭睡得直挺挺的,臉色蒼白無比,連胸膛都不怎麼起伏。
“火長!火長!火長你別死啊!火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