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國是北方十六國裡匈奴人建立的國家。赫連氏族野心勃勃,又具有胡族特有的野性,是以夏國是典型的以鐵腕政策統治着治下的國家,雖不至於民不聊生,但百姓生活之艱苦,不足以外人道也。
統萬乃是蒸土築城,只要民夫所築之段能用錐子刺入一寸,便殺了那段的作者,搗成肉泥一起蒸在土裡做牆,如此殘暴血腥,這統萬的城牆,也不知道埋葬了多少死去的亡靈。
但即使如此,能在北方建立國家的胡族沒有一個是平庸之輩,或是幾代的厚積薄發,或是某一代英主的高瞻遠矚,十六國中沒有哪個國家是可以小視之國。
這些胡族建立起來的國家總是有着強烈的侵略意圖,又好動刀兵,赫連定能征善戰,雖然因爲出身沒有被立爲儲君,在國內的人望卻不比赫連昌低。
赫連定雖然是“國之柱石”,但在外族和其他諸國的名聲卻不是很好,因爲他很少留下活口,對外戰爭時,無論對方是敵國的平民還是兵卒,只要是成年的男人,他都會將他們全部斬殺。
據說他最崇拜的將軍是戰國時期秦國的大將“白起”,那麼他爲什麼會如此做,大致也能推斷的出來。
夏國國勢漸漸在走下坡路,而周邊諸國和異族都在不停壯大自己,若不想盡一切辦法削弱敵人的勢力,先死的就會是夏國。
赫連定知道夏國傾頹之勢不可挽回,所以他來了,來贏一場豪賭。可是對方的實力和運氣給他重重甩了一個巴掌,讓他輸的刻骨銘心。
在號角響起的這一瞬間,赫連定已經知道魏國是不可戰勝的。一場突襲,多少個月的籌劃,四萬多人馬的長途跋涉,若此行去綁架的是夏國的君主、涼國的君主、燕國的君主,怕是都已經成了……
可魏國的文臣不怕死,武將不惜命,而救援來的比任何一個國家的騎兵都要快速,這位君主自己,從頭到尾都站在陣前,沒有退後過一步……
想起夏國救駕救到一半被魏兵嚇得敗退的各部將軍們,赫連定只覺得胸口又在翻涌,快要跌於馬下了。
西方的號角一聲快似一聲,北方的號角已經就在近前,羽林軍和宿衛軍都和扶乩請神了一般瞬間戰力超羣,赫連定知道自己這方大勢已去,一咬牙,將旗朝東,鳴金撤退。
西邊和北面都有大部救援,只有東面毫無聲息,顯然援軍是從西邊而來,又聯合了北面的部隊,東邊卻是沒有防備,可以突圍。
雖然夏國是在西邊,但他如此失敗,絕對不能給拓跋燾抓到,他若投降,一百多家中老小就要盡數被族誅,如果他死了,拓跋燾就會利用他動搖夏國最後的士氣。
他只能逃,沿着蠕蠕東線進入大魏的路徑,逃到庫莫奚去,想法在再折返回到涼國,以圖大業。
赫連定鳴金撤退,這些夏國精兵接到鳴金的指令幾乎是迫不及待的就開始了逃亡,他的部隊比蠕蠕人嚴整有序的多,撤退時也是形若疾風。
蠕蠕見赫連定要跑,頓覺不妙,罵罵咧咧間也開始奔逃,只是蠕蠕慣於草原中作戰,以氏族爲單位,一旦情況不妙都是東逃西散,作鳥獸狀逃命,一時間亂作一團,蠕蠕各部的部落主有罵的,有殺的,都止不住這亂糟糟的態勢,聰明的想起赫連定的厲害,立刻跟隨着他的方向撤,一羣人朝着東邊而去。
拓跋燾見赫連定等人要跑,立刻命令羽林郎出擊追趕,務必要把赫連定活捉回來。羽林郎之前被幾倍於自己的人數圍攻,如今拓跋燾下令追殺殘兵,頓時各個打起精神,縱馬追趕。
之前蠕蠕和夏國人千里奔襲,雖有數馬相換,但畢竟是遠道而來,馬力已經消耗不少,而羽林軍是在原地堅守,雖戰馬也有挪移跑動,但比起這些人的馬來馬力不知要充足多少,沒有一會兒,跑在後面的就已經被衝殺了個乾淨,紛紛掉落馬下。
赫連定一邊跑一邊流淚,他哭的是自己的將士們,以及以後迷茫無定的命運。但凡潰軍撤退,能成功逃離的至多不過三分之一而已,而如今他深入敵國境內,若想成功撤離,如何解決後勤補給、糧草水源,都是很大的問題。
到最後,能活着回到故土的,不知道還有幾人!
可是故土啊故土,等他回到統萬城,統萬還是不是夏國的,都已經難以確定了啊!
赫連定率着殘兵撤退了,拓跋燾從來都不是相信什麼“窮寇莫追”的主帥,在自家地盤上,打的就是趕來行狼子野心之輩。
拓跋燾只留了五千的宿衛守護,其餘衆將士全部被派出去追殺夏國騎兵和蠕蠕人,除了要求夏國平原公赫連定一定要活捉以外,其他人的性命都是“以軍功記”,這讓羽林軍裡許多新兵蛋子嗷嗷嗷地就奔了出去。
拓跋燾心中想着等下就有大軍來救援,自然不會擔心自己的安全問題。而後方的漢臣們這時候居然還關心帝王的風骨和尊嚴,無論拓跋燾如何不耐煩地拒絕,崔浩和衆多宦官、侍者,愣是捧來了清水,拿來了乾淨的衣甲,要求拓跋燾洗漱換上,“以安臣心”。
拓跋燾對於崔浩的進言,哪怕是“請陛下脫光了衣服繞城三圈吧”這樣無厘頭的,也會再三考慮,在確認真的是開玩笑以後,纔會提出反對,所以當崔浩堅持一定要整理好儀容,表現出從容不迫的樣子時,拓跋燾也就認命的散開頭髮讓周圍的宦官侍從給他淨面擦手更衣,然後還有閒情和旁邊的大臣們開玩笑:
“剛纔那吼得特別大聲的,是哪個?”
鴻臚寺官員各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推出一個年輕的官員出來,臉皮生嫩,滿臉通紅,聽了拓跋燾的話,立刻不好意思地說道:“下官是鴻臚寺贊者鄭宗。”
拓跋燾聽他稱讚自己的兒子恰逢其時,是天賜之祥瑞,心中高興,隨口就說道:“你聲音洪亮,口齒清晰,膽量也過人,以後就留在朕身邊,當個舍人,專門負責傳話吧。”
舍人便是貼身伺候皇帝,負責整理奏摺、草擬文書和傳令衆臣的近身文官,品級很低,卻是天子近臣。這人一把好嗓子居然得了這般聖寵,莫說他自己不相信,跪下磕頭謝恩雙眼噙淚,就連他的上官們都是一副悔恨自己沒有把嗓門生的再大點的樣子。
拓跋燾這邊有條不紊的整理着“面子工程”,從西邊來的先頭部隊已經露出了旗號,如今正跟逃竄在西邊的蠕蠕們戰在了一起。
只見藍底黑鷹的鷹飛之旗迎風招展,當先穿着照夜明光鎧的主將手提一把長戟,率先衝入敵軍陣內,不過是一個馬身的距離,就已經將當頭的蠕蠕領袖跳於馬下,周圍幾個蠕蠕想要飛馬來救,之間那主將長戟輕掃,一個橫拍,竟然把蠕蠕抽飛了出去……
此時拓跋燾等人都在陣前觀察戰勢,拓跋燾目力極好,見那主將只是三兩招之間已經造成一死一傷,頓時撫掌大讚:
“庫莫提幾年不見,武藝又見大長!”
武將大多認識庫莫提的將旗,其餘文臣就算不認識旗幟,那一身照夜明光鎧也只有宗室、主帥和皇帝身邊的貼身宿衛有穿,再一提“庫莫提”的名字,幾個大臣立刻“啊”了出聲,瞭然道:“原來是拓跋提將軍到了,難怪如此之快,鷹揚軍果然名不虛傳!”
拓跋燾與庫莫提從五六歲起一起長大,他兩人形容相仿,身高類似,連兩個人的力氣都是生來就大的驚人,庫莫提和拓跋燾都能開一百五十步的弓,舉四百斤的石鎖,人人皆稱他們爲“天生勇士”,拓跋燾有兄弟六七個,卻覺得只有這位堂伯家的兄弟才真像是他的親生兄弟,感情自然是非同一般。
他一遇險,居然是黑山大營裡駐守的鷹揚將軍千里來救,若是換了哪個多疑的君王,一定會懷疑他爲什麼來的如此之快,如此之巧,但拓跋燾素知庫莫提的品性,根本沒有生疑,心中自然一片滾燙。
拓跋燾欣喜於庫莫提的武勇,於是眼睛一眨都不眨的看着那邊主將手持一把長戟,將敗亡的蠕蠕們挑於馬下,不停稱讚:
“你們看,我這位堂兄從小力大,剛纔那蠕蠕舉刀要劈,卻被庫莫提的長戟震的撒開了手,這便是他又在暗自發力的原因。當年我們一同習武,我在他這招上吃虧了許多次……”
“壯哉!庫莫提居然以一敵三不落下風!咦?他身邊怎麼沒有親衛?是了,急行軍來的如此之快,親兵掉隊在後面也是尋常……”
“哎呀呀,怎麼讓那個蠕蠕給跑了過去!他的青驄馬……咦?怎麼是匹紅馬?”拓跋燾眯了眯眼睛。
崔浩在一旁接腔:“潁川王要真的是千里奔襲而來,也不知道要換多少匹馬,換了一匹陛下不知道的,也是尋常。”
“也對!”
拓跋燾立刻釋然。
衆文臣武將將拓跋燾對自家兄弟又是讚賞又是評價,紛紛投其所好,這個說庫莫提是個有“其父驍烈之風”的人,那個誇他“忠心爲主”,還有一羣人說他“武藝高強”、“領兵有方”,拓跋燾
拓跋燾繼眼見着打着鷹飛旗的主將帶着幾千騎兵,在乾淨利落的剿滅了慌不擇路逃到西邊的蠕蠕們後,直直衝着王帳的方向而來。
“庫莫提在黑山大營,武藝進境越發了得,哎,蠕蠕人出戰的究竟有多頻繁,竟讓他幾年之內磨練成的如此的老練……”
拓跋燾見披着照夜明光鎧的“堂弟”已經奔到了近前,連忙奔出陣去,迎接自己的兄弟。
衆宿衛見拓跋燾連侍衛都不帶就奔了出去,俱是一怔,這般相信對方,若對方心中有歹意,趁此機會行刺,那拓跋燾還有命在?
所有宿衛立刻拔腿就追,好在對方的主將在離拓跋燾幾十步遠的地方就已經下了馬,紛紛收起兵器,單膝下跪恭迎聖駕。
衆人這才發現拓跋燾的信任不是無緣無故的,這般千里奔襲而來,卻沒有上前先邀功,而是先行下馬行禮,對這位大可汗的尊敬,可見一斑。
崔浩等大臣微笑着也上前迎接,一時間,君臣相和,良臣名將,相得益彰。
拓跋燾大步流星到了隊伍的最前方,將穿着明光鎧低頭行禮的主將一把拉起,大力擁抱後猛拍左肩。
“我見鷹飛旗招展,便知道是你來了,兄弟,我……呃?”
拓跋燾正準備貼面行鮮卑人迎接之禮,突然一下子僵住。比他更僵的,是那個被他強行擁抱在懷裡的主將。
站得遠沒發覺,騎着馬沒發覺,跪下行禮沒發覺,這把人往懷裡帶的時候卻不得不發覺了。
庫莫提身高八尺有餘,這主將……
只到自己下巴啊喂!
“庫莫提,你怎麼縮了一圈,黑山大營吃不飽嗎?”
拓跋燾愣的回不過神來,看着滿臉塵土的主將,有些遲疑地仔細看去。
“咦?你這廝是誰?”
可憐賀穆蘭爲了救人,幾天不睡,一條命都快跑沒了,兩個眼裡全是血絲,好不容易擊退殘兵到了近前,又怕自己不是鷹揚將軍被人當做不明人士拿下,只敢站在遠處行禮,等候禮官引見……
誰料拓跋燾如此“熱情”,親自迎出來不說,還一把把她抱住,行了個鮮卑兄弟相見之禮。
賀穆蘭先是僵硬一陣,後來猛然反應過來:——不是拓跋燾要抱她,是拓跋燾以爲自己是庫莫提,抱錯了人!
賀穆蘭哪敢再多僵着,連忙從拓跋燾懷裡掙出來,又單膝下跪於地:“卑職乃是庫莫提將軍的親兵,名喚花木蘭。”
花木蘭?名字怎麼這麼熟?
好似是右軍那個在營嘯中嶄露頭角的新人,有將軍寫信來薦,他還派了素和君去視察大營的時候看看是否名副其實的那個?
拓跋燾上上下下的掃視着這位“右軍第一強人”,怎麼也看不出這看起來一點也不魁梧的花木蘭到底從哪迸出這麼大的力氣。
賀穆蘭只覺得一股視線從她頭頂心掃來掃去,心中更是不妙,將頭壓得更低了。
“把頭擡起來給我瞧瞧……”
我了個擦!
這個紈絝子弟調戲街邊良家婦女的口氣是怎麼回事!
你說擡就擡啊!你說擡我就擡,我豈不就成了街邊的良家婦女了?
花木蘭一世英雄,和另一位當事人傑這輩子的第一次見面,就這麼狗血這麼小言的開始?
老孃就不擡!
賀穆蘭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不上了,愣是裝作沒聽見,閉起眼睛裝死。
拓跋燾莫名其妙地看着這個穿着庫莫提明光鎧的“親兵”居然拒絕擡頭,看了看她後面的諸多騎兵:“你們這同袍怎麼了?耳朵不大靈光?”
好在拓跋燾沒有做出上前捏住賀穆蘭下巴再擡起來這麼酷帥狂霸拽的事情,只是像是看神經病一樣的看賀穆蘭後面的人。
拒絕大可汗的命令,和神經病也沒什麼區別了。
一個鷹揚騎士大着膽子湊上前俯下身子看了看,擡起頭來推測着說:“花親衛眼睛閉上了,是不是趕路又殺敵,太過勞累,一不留神睡過去了?”
他們疾行趕路,有時候下馬就睡着了,或是說話說着就睡着了,根本不分場合和對象。拓跋燾也是曾經千里疾馳過的人,一聽這話,臉上看癔症一般的表情立刻收了回去,神色複雜道:“確實是個忠心之人啊……”
賀穆蘭被這神轉折驚得一後背冷汗,一下子不知道自己該裝睡好呢,還是裝醒好呢?
好在這位神隊友見拓跋燾並無怒意,居然還大着膽子拍了拍她的肩膀,又不停喚着她的名字,賀穆蘭這時候再不順坡下驢就真是驢了,立刻晃了晃身子,然後迷迷瞪瞪地睜開眼來。
兄弟,好兄弟,等回去請你吃肉!
真是機智的好少年啊!
這時候,大臣和武將們已經也跟了上前,見“拓跋提”將軍還跪着,拓跋燾一臉複雜的神態,都不知道是鬧得哪一齣,各個面面相覷後,齊齊看向崔浩。
崔浩硬着頭皮上前:“陛下,怎能讓將軍……”
“花木蘭,你救駕有功,無需再跪……”拓跋燾上前幾步,虛虛扶起賀穆蘭,親熱的挽着她的手道:
“我大魏有汝等這般的勇士,何愁不能一統北方!”
若是別的將士,此時一定感動的痛哭流涕大表忠心,可惜賀穆蘭已經繼承了花木蘭的大半記憶,連後來那個英明神武聲威最爲顯赫時候的拓跋燾都已經有印象,對方甚至還差點成功採陽補陽,阿不,採補先天真氣,嘶好像也不對?
總而言之,並不是對拓跋燾如何好奇。
不過對方這時候即使只有二十歲,一身氣度也已經十分不凡,賀穆蘭略微一掃,見他身上乾乾淨淨,連頭髮都沒散亂,在這種大軍逼迫、都要貼身肉搏的時候,拓跋燾還能毫無狼狽的樣子,賀穆蘭不由得在心裡讚了聲“果然非同凡人”,拱手做出一副被感動的樣子,謝過拓跋燾的誇獎。
這時候文武官員才發現來的並非是潁川王兼鷹揚將軍庫莫提,而是一個完全不知道姓名身份的騎士,臉上也不由得露出和拓跋燾剛纔差不多的神色。
他們剛纔可是附和着拓跋燾大誇特誇來人的英勇神武、忠心才幹的,結果現在一看,只是個無名小卒?
拍馬屁拍在馬腿上?
這人哪裡冒出來的啊?穿着庫莫提的衣甲作甚?!
還是崔浩老練,立刻捻着幾根細細的長鬚讚歎道:“不過是鷹揚將軍麾下的一員小將,都有如此的武藝和神力,想來鷹揚將軍更非同一般,陛下,您該說我大魏有如此的精兵強將,必定能成就一番大業纔是。”
衆臣正在尷尬,就連拓跋燾剛纔愣住,也是想起自己誇“庫莫提”阻截蠕蠕誇的是渾似對方武神在世,再一看壞了,就是個新人,從軍都沒一年的小兵而已!
這麼誇,庫莫提臉往哪兒放?
如今崔浩一給臺階,各位大臣立刻開始跟着誇獎起花木蘭,直說的花木蘭臉都紅到了腳底,完全不知道自己只不過是跑得快一些,怎麼就這麼受歡迎了?還是說剛纔真的是快要崩盤了,自己莫名其妙力挽狂瀾?
如今誇也誇完了,鷹揚軍裡花木蘭雖然穿着明光鎧走到最前面,卻不是因爲她官兒最大,而是因爲她武藝最拔羣,而且又是庫莫提的親兵,被庫莫提委於重任,人人都服從於她而已。這一羣騎兵中,官位最高的倒不是花木蘭,而是沿途求援求來的一位鎮戍將軍,和鷹揚軍中一位越騎校尉。
按照鮮卑軍中的慣例,兩個地位最高的武將上來接受大可汗的詢問,賀穆蘭脫下頭盔退了幾步聽着拓跋燾對他們問了幾句,然後拓跋燾一指新立的營寨,對他們說道:
“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外面還在衝殺,我們去那裡細談。”
這兩個將軍都是少帝的腦殘粉,聽了拓跋燾的話感激涕零兩眼含淚猶如對方說了什麼恩賜九族之言,連跟着拓跋燾走路的腳步都是飄着的。
‘還以爲自己遇見拓跋燾以後就如寇謙之第一次見她那般,即使不是天雷引動地火畫面陡變,至少也該是兩人一見如故君臣相得然後順理成章,誰料除了一開始認錯人烏龍的一抱,也沒啥了不起的了。’
賀穆蘭抱着頭盔悶頭在後面走。
‘我拼死趕路,一路借人,又拼殺了一番纔到了拓跋燾面前,現在他居然誇我一句敷衍的話,就帶着兩個將軍並肩而談了……’
說好的劇本根本不是這樣的!
拓跋燾走了幾步,剛剛進入車陣之中,突然想到一件事:
“剛纔我聽號角,三聲之中相隔不過十幾裡,如今時間都過去了半個多時辰,怎麼後面的援軍還不見蹤影?”
賀穆蘭抱着頭盔的手一抖。
鷹揚軍的越騎校尉腳步也停了下來,見君王問的這麼直接,也不敢隱瞞,立刻說道:“我們和花親衛奉鷹揚將軍的將令,沿路馬不停蹄的去討救兵發兵朔州,因爲並不知道王駕現在到了朔州的哪個地方,所以大隊人馬分散四處尋找陛下的蹤影。”
越騎校尉的話一出,衆人都是一愣。
“隊伍分的散了,人數就不夠多,花親衛怕人少震懾不住敵軍,就讓我們若是發現王駕蹤影,就在十餘里地外留下幾個號手,再行幾裡再留下幾個號手,等片刻後,號手吹號示警,做出大軍分批開拔的樣子,迷惑敵人……”
這時候,無論是崔浩,還是拓跋燾,都頗感興趣地朝賀穆蘭看去:“看不出,你還是個胸懷妙計,智勇雙全之人。你那三聲號角,不但騙了蠕蠕和夏人,連我等都騙了過去,還以爲大軍到來,士氣頓時高漲,痛打落水狗。”
拓跋燾說到後來,自己大約也是覺得好笑,連着大笑幾聲,豪邁地說道:“你們看,連老天都是站在我這邊的,這便是命也!”
衆人皆稱“天意如此”,對賀穆蘭極爲讚賞。
賀穆蘭臉皮再厚這時候也不敢領功,連忙低頭連稱並非自己的計策,而是她有一個好友,名爲若干人,平日裡最喜這些兵法韜略,曾根據漢人“揚灰作勢”之法,想出這個虛虛實實地震懾之計,她以前覺得挺有趣,如今正是可用的時候,便依樣畫葫蘆用了出來。
得了大功卻不倨傲獨佔,拓跋燾立刻對花木蘭多了幾分好感,再一聽若干人的名字,便看向自己的貼身宿衛,出聲詢問:“狼頭,我記得姓若干的年輕人不多,這個若干人,可是你家的兄弟?”
賀穆蘭好奇地看了過去,只見人羣中走出一個笑容和煦的青年,長相不似鮮卑人,溫厚的倒像是個漢人的文士,他點了點頭,躬身說道:“正是我若干家這輩行三的三弟,名喚‘人’,家中叫他三郎。”
“我記得你大哥也是在鷹揚軍中做個副將,你一姓三兄弟皆是忠心耿耿之人,等我回京,重重有賞。”
他又轉頭朝向賀穆蘭,頷了頷首:“雖然不是你的計策,但爲將之人,不看這計策是誰出的,而是看敢不敢用,如何去用。你有決斷之才,也是個堪當大用之人,你和鷹揚軍衆人,也重重有賞。”
這話便是重重的誇獎了,就算賀穆蘭知道花木蘭日後是個很了不起的女將軍,得到這般的誇獎,心中也不免有些激動。
難怪拓跋燾在“腦殘”之前一副英主的氣象,就看他如此會招攬人心,便知道不是什麼只會打仗的蠢貨,至少在他手底下辦事,挺有成就感的。
別小看這成就感,多少人鞠躬盡瘁,就爲了得一“以國士待之”的主公。
拓跋燾心中歡喜,他自己便是弱冠之年,愛用年輕人,也喜歡看年輕英才出仕,意氣風發之下,拓跋燾舉目四顧,朗聲長道:
“我行到朔州邊界,突遇大軍來襲,多虧各位奮勇拼殺、以保國體。各位都是忠臣,今日在這裡的人等,上至將軍大臣,下至奴僕賤役,人人皆有封賞,待我滅了夏國,與衆卿同樂!”
一時間,“倍當”、“倍當”,“萬歲”、“萬歲”之聲不斷,賀穆蘭挑了挑眉,這才知道那支不明身份的隊伍竟是夏人。
夏人怎麼和蠕蠕攪和在一起了?她可肯定花木蘭那一世沒這個事情!
難道因爲她扇了幾翅膀,這個世界的歷史都完全不一樣了?
對了,是不一樣了,連狄葉飛都已經去了高車啊!
萬歲之聲剛剛停歇,北方大地又是震響,原本在十餘里外吹響號角的這支部隊,總算是整軍趕到了。
爲首的又是鷹揚之旗,和賀穆蘭這幾千人馬不同,北方來的部隊甲冑齊整,人數約有兩萬,爲首的打着王旗和鷹揚旗兩旗,這次來的絕對是潁川王兼鷹揚將軍拓跋提無誤。
可惜經過了一開始的烏龍事件,拓跋燾那股子激動和暖流也已經平復了許多,他居然還能安下心來讓旗官給新來的部隊打出旗示,讓他們前往東邊,繼續追擊敵軍。
庫莫提遠遠的看到自己的鷹飛旗已經入了皮室大帳的營寨之中,王駕那邊雖然地上屍橫遍野,但士氣卻依然高漲,又有旗令要求追擊敵寇,便知道王駕應該是無事,倒黴的是偷襲之人。
庫莫提接到命令也不多耽擱,幾聲號角,幾次變換將旗之令,留下一半人在原地保護王駕,親率着另一半人調轉馬頭,朝着東邊而去,幫着羽林將追人去了。
拓跋燾見又去了上萬人馬,這朔州四邊再也找不到比他們這裡更多的軍隊了,心中也是安定,帶着文武大臣和新來的鷹揚軍、鎮戍將軍等人往皮室大帳的方向走,靜待追擊之將的好消息。
賀穆蘭跟在衆人之後,偷偷打量衆多面熟又眼生的人。
皇帝身邊那個穿着紫色官服的中年美大叔,應該就是崔琳的爺爺崔浩,剛剛賀穆蘭和他打了個照面,兩人五官非常相似,只不過這崔浩是個瓜子臉,眼睛又狹長,看起來文秀的似個女人,崔琳眼睛雖長,但卻不是這般女相,所以比他要英氣一些。
另一個滿臉堅毅之氣的武將,想來就是後來羽林將的統軍將軍步堆。他和夏鴻將軍乃是好友,花木蘭也有些印象。
這裡許多文臣,七七八八,賀穆蘭掃了一圈,竟沒有一個認識的。
花木蘭那輩子是有多麼不受文臣待見啊,居然沒幾個認識的!要知道她在黑山大營裡行走,經常看到某個陌生的面孔,都會浮起“哎呀這個人後來要高升”,或者“這個人冒領軍功後來被斬了”這樣的印象,可這裡的總算都是些要臣或者受信任的鮮卑大臣、漢人?大臣了吧,居然找不到一個認識的!
只有一個看起來文弱的小夥子,跟在皇帝身邊的,看起來有些眼熟,但她印象裡花木蘭有印象的那個似乎是個宦官,而這個明顯是個級別很低的小官,所以她也不敢確認。
她抱個頭盔,假裝不經意地四處用餘光亂掃,一個不小心,和一雙含笑的眼睛對上了。
賀穆蘭眨了眨眼睛,只見對她露出微笑的,正是拓跋燾先前曾經喚上前來的那個叫若干狼頭的宿衛。
——若干人的二哥。
在若干人的描述裡,自家大哥是個臉面手黑,喜歡訓斥他,教訓起人會死人,揍起他來滿地找牙的兇殘哥哥,而自家的二哥,是個心黑狡詐、慣於做戲和栽贓嫁禍的陰險之徒。
可她和若干虎頭接觸幾次,無論是送衣威脅也好,還是前世花木蘭救若干人那次若干虎頭跑來右營救弟也好,賀穆蘭都覺得若干虎頭就是一個冷麪的弟控,還是中毒比較深的那種,面冷心熱,其實很疼愛弟弟。
再加上她後來見到中年的若干人,聽他說,他那“太守”的位子,也是自家二哥通過“裙帶關係”給他弟弟謀來的,頓時覺得能幫弟弟弄到一地太守的兄長也是個了不起的人,甭說什麼關係來的,能爲弟弟找“裙帶”,一定不會是什麼壞兄長。
此時再看這若干狼頭,體型倒是符合宿衛軍招募的要求,高大壯,長相也符合宿衛軍的要求,帶的出去,笑起來的時候,更是有一顆虎牙冒了出來,哪裡是什麼陰險狡詐之徒。
若說若干虎頭像是一隻威風凜凜的阿拉斯加,這個若干狼頭就像是那種薩摩耶,見人就猛笑的那種……
什麼,你說若干人?
大概是二哈吧……或者金毛?
此時若干狼頭對賀穆蘭微笑,還做了個“謝謝”的口型,顯然是爲了賀穆蘭在陛下面前讓弟弟露臉感到感激。賀穆蘭抱着“好友的哥哥”就是“我的哥哥”的想法,也露出一個微笑,擺擺手表示不算什麼。
對方笑的更溫柔了。
賀穆蘭眼睛有些被閃瞎,將手中的頭盔抱緊,無力地望天。
她對若干人識人的能力,已經有些不報希望了。
衆臣跟着拓跋燾到了皮室大帳的門口,只見這個臨時搭建起來的營寨之外設立着王駕的儀仗,又有王旗招展,四周井然有序,甚至還有幾個馬奴在營寨外的立木上栓了御馬,接着在後方的機會,將拓跋燾的所有替馬全部都餵飽刷了一回,就爲了大可汗若真要逃跑,立刻就有御馬可用。
拓跋燾隨手把自己手邊牽着的“超光”交給一個宿衛,送去給馬奴照顧,他剛纔一直在前方督師,竟沒有發現後方竟然穩如泰山,連輜重車都已經收拾好了,立刻就可以用作衝陣,立刻點了點頭,對崔浩和劉契等人一撫胸:
“會稽公,崔太常,還有各位使君,實在是臨危不懼,辛苦了。”
鮮卑人撫胸是表示敬意,這羣大臣立刻露出與有榮焉的樣子,紛紛回禮表示這是應當做的,吾等要專心後方爲各位衝殺提供有效的保障云云。
只有幾個鎮守後方的鮮卑大臣知道事情的始末,親眼見了這羣漢臣在前方大戰的時候慌亂的到處尋找兵器想要“添亂”卻被崔浩攔下來的事情,心中不免有些好笑。
可轉念一想,他們又覺得漢人之中有崔浩這樣的肱骨之臣,衆人紛紛視其爲執牛耳者,從來都是令出行從,即使大軍壓前也不過就是一句呼喝就冷靜了下來;而鮮卑重臣中的領袖司徒長孫翰和司空奚斤卻互相不和,一天到晚爭鬥不休,弄的鮮卑諸臣和貴族部落主也一天到晚明爭暗鬥,心中不免有些憋悶。
漢人們信心滿滿,鮮卑大臣們心中有些唏噓,拓跋燾方纔擊退偷襲的敵軍,志得意滿地進了皮室大帳……
只有賀穆蘭,愣在帳外,直勾勾地看着某處,半點想要進去的意思都沒有。
她並沒有看見什麼英俊瀟灑的男人,也沒有看見什麼絕色的美人,但眼前出現的事物,比上面所說的兩者更要迷人。
只見一匹漆黑的成年公馬被拴在一排柱子的最後面,那馬奴給它餵食豆料,卻被對方嫌棄,一頭撞開對方的手,還噴了那馬奴一臉的鼻涕。
可憐那馬奴敢怒不敢打,對方就算是個畜生,那也是御馬廄裡出來的御馬,如今已經三歲多,可以用來騎乘的大宛良馬,他哪裡敢打它一下。
那匹黑馬斜着眼看了一眼那馬奴,帶着一副“我就噴你怎麼着了”的欠揍表情,對方馬奴嚥了口氣,把豆料收走了,轉而餵食它隔壁的一匹黑身白蹄的烏雲蓋雪。
那馬明顯溫順的多,低頭就吃,吃的還特別多。
賀穆蘭捂着嘴,感覺眼淚要下來了,又想要大笑出聲。
原來你以前這麼瘦小,在衆兄妹中是最矮最瘦的一個!
原來不是你後來才挑食,是一開始就挑食的要命!
原來拓跋燾不是看重花木蘭才送了你去,而是你這個賤臉瘦的時候更不討人喜歡,連喂吃的都討好不了,想來拓跋燾也是好脾氣,才能被你噴了幾次口水後只是把你送人,而不是像武則天一樣劈了你……
這到底是什麼馬奴啊,連自己照顧的戰馬喜歡吃煮熟的黑豆都不知道。
越影……
賀穆蘭像是着了魔一樣的朝着黑馬的立柱和馬槽架那裡走去,越影像是對她的注視有所感觸,瞟了她一眼,立刻嫌棄地扭過頭去。
“咦嘻嘻嘻嘻……”(那人看我的眼神好像我是一顆黑豆,真噁心!)
“花親衛,你得入帳去,這裡不能亂跑。”
一個宿衛莫名其妙地抓住賀穆蘭的肩膀,將她往皮室大帳裡一推。
賀穆蘭還沒反應過來,就已經進了衆人環繞的皮室大帳,在門口一個角落裡被安置了下來。
帳外戰馬嘶嘶,賀穆蘭看着前方的拓跋燾,突然覺得對方一點都不英明神武了。
喂,這麼營養不良的瘦小版越影,縱使是少見的大宛神駿之後,公認跟的汗血寶馬,可你這般高頭大馬的大漢,將它拉出來當替馬……
簡直是虐畜好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