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焦頭爛額的蘇默槭只得強打精神四處奔跑求助,只求儘快將楊瑾的事解決,息事寧人。
換做平日, 蘇默槭打着楊璇的名號登門求助還有些效果, 但如今蘇默梨和楊瑾的事傳得沸沸揚揚, 再加之楊瑾抓錯藥的事人們也略有耳聞, 知道蘇默槭要來, 都諱莫如深,閉門不見。
蘇默槭處處碰壁,幾日下來只借到零丁幾兩, 再加上自家能拿出來的銀子,四十未足, 差了大半, 典當了家中幾樣值錢物件, 勉強湊了四十一兩。
楊盈得知自己哥哥的事後,顧不得面子跑回徐家去求公婆卻一無所獲, 反受了婆婆的奚落,一氣之下又跑回了楊家。
楊璇隨後將當日開出的藥方和藥材發出明細記錄翻出來,將患者親人送回來的藥反反覆覆又覈對了三次。
送回來的藥裡確實有一味不該配,只是兩本賬冊中都沒有那味藥發出的記錄,讓他很莫名其妙。只是兩無對證, 對方又緊咬不放, 到處散播流言, 破壞藥鋪的聲譽, 他也只能無奈接受以賠償撫卹金的方式來了結事情, 厚着臉皮到處去借錢。
楊璇大夫親自出馬,對方雖心中有礙, 但還是賣他面子,幾個來回籌得的銀兩倒比蘇默槭籌得的多。兩人籌得的銀兩和自家拿出來的銀兩恰恰五十兩,只是能奔走的都走了個遍,已無處籌錢,沒了門路。
柔和的光線篩過門前枝葉繁茂的槐樹,透進窗臺。枝葉層層疊疊,參差剪影倒映在桌面,影影綽綽。
淡淡香氣瀰漫,墨綠般的葉子遠看如一團陰晦濃雲,陰晦卻被團團簇擁的潔白花朵生生壓下。串串含苞待放花蕾如鈴懸垂,一顆一顆,緊湊相擁,也像極了菱形銀杏。
楊瑾席地而坐,落拓青袍被搓揉了般發皺拽着一些小小褶子。膝上是一把七絃琴,纖長手指擱在弦上卻不撥動。那雙眼眸如注入了化不開的濃墨,窺探不清的幽邃和神秘,炯炯透亮卻捉摸不定,眉間亦如發皺的衣袍一般打了小小的褶子。
一寸殷紅從他未攏好的指縫露出,如女子眉心多情的丹砂。不多時,他手指一勾,牽起繩子,一枚白如凝脂的玉佩懸晃在眼前。柔光映照,玉身裡似有一團霧,羊脂淡淡勻開。
記憶回溯,他輕輕閉眼,黑暗中慢慢清晰的是少女略帶憂傷的笑臉。那臉上的笑總是明媚如春風,眼眸裡卻總有化不開的濃霧,絲絲縷縷糾纏成團狀,如瀲灩的湖水。
“瑾哥哥,我是不是活不長了?”
蓄淚的眼眸晶晶閃閃如曜石,脣邊仍是柔軟的弧度,有點漫不經心的味道,卻灼痛少年的眼。那蒼白的臉即便偷偷施了脂粉仍掩不住日益消瘦的憔悴,抿了胭脂的脣瓣如嬌豔欲滴的鮮花。女爲悅己者容,而少年卻無心觀賞,想到她褪了脂粉昏睡時的模樣,脣色淡如在水裡泡得發白的殘花,一張臉也是蒼白無血色,惹人憐惜。
少年不語,只是緊緊捉着那懨懨無力的柔荑,貼在自己胸口,埋頭忍淚。她那麼信任他讓他醫治,而他卻救不了她。他明明知道她多麼渴望活下去,卻連延續她的生命讓她多活一段時間也做不到。
少女笑着,靠在少年的懷裡,刻意放軟身子,掩飾不爭氣的虛弱,被少年包裹的柔荑虎口處赤紅色細繩露出了一寸。
“如果我最終還是去了,你便忘了我,一個懦弱到屈服於病魔的人不值得你難過。”
虛弱卻不容置疑的話語言猶在耳,而懷中的少女早已離他而去……只餘下這一枚羊脂玉。
一口氤氳氣息自他口中呼出,凝結成稀薄白霧,轉瞬即逝。他將琴裝進琴囊掛回牆上,適才拿着玉佩出了門。
清風萬里,陽光明媚。石階旁四季桂長得蔥蔥郁郁,不見其花先聞其香,馥郁氣息繚繞四周。淡黃色的小花,碎米粒般,羞澀地躲在密集的菱狀葉子的庇護下,仍是在縷縷細柔光線之下暴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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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默梨摘了一小束桂花,捏在手裡把玩,不多時碎米般的花朵便無一倖免被□□得殘敗不堪。黏稠花汁濡溼了青筋略顯的手指,她卻還是神不守舍的模樣。
“小姨。”
楊盈走近身,笑若春風,寬鬆衣裳套在身上顯得有些臃腫,遮掩不住滿面紅光,精神奕奕的模樣。
“今天天氣真好,後院的槐花開了,要不我們到那邊石桌旁坐着賞會兒花?”
“月月,你知道姐姐和姐夫現在籌到多少錢麼?”蘇默梨不動,眼波流轉淡淡瞟了楊盈一眼,輕聲問,一雙黑曜石般的眸子晶亮透着抑鬱光澤。
“好像還差五十兩。”楊盈皺眉,笑意隱去,脣角再牽扯不出適才的弧度。“我真沒用,竟然一點忙都幫不上。”低頭呢喃,漆黑的眼眸裡氤氳薄霧聚集匯成漾漾波紋。
蘇默梨面不改色,只是感覺呼氣有些困難,用在呼吸的力氣多了幾分。
“石凳寒涼,坐不得,你還是回房歇着好,我只在這待一會兒。”
楊盈輕輕點頭,也不多言,招呼過後,去了。
仰頭,那柔和光線卻變灼眼了許多,努力強撐眼皮卻還是不得屈服將眼眯起。嫋嫋細短白絲自口中吐出,氤氳了雙眸,再低頭,只有一句微不可聞的呢喃。
“我也很沒用……”
被衣袖藏起的手下意識握緊,有些尖長的指甲掐進肉裡,輕疼的被壓迫感卻莫名充實心安。手再放開,她的腳已行動起來,朝着後院那扇狹小殘舊的木門移去。
穿過青石磚鋪成的彎曲小巷,一股有些難聞的氣味掩面而來。腐土的味道混雜着溼潤氣息和着爛葉的味道瀰漫整條巷弄,無處可逃。爬山虎褐紅根莖如蜘蛛網,縱橫交錯,侵佔了兩面斑駁的老牆。蔥鬱葉子層層疊疊遮擋住太陽的光線,讓兩面老牆終年擺脫不了陰晦和潮溼。
走到寬闊的大道,熙熙攘攘的人堆很快便將身影隱沒。感覺周遭似有刺眼的目光射來,她將頭埋得更低了些,快步疾走。
約莫兩刻鐘,她在一家綢緞莊停下。邁上三格寬石階,她一眼便看到了站在櫃檯前的男子,心中一急,不留神腳下的門檻,被絆了一下,差點摔個狗啃泥,身子搖搖晃晃,好不容易纔穩住,再去看男子,發現他的目光已挪到她身上,訝異流露在眼。
“好久不見!姑娘近況可好?”楚風走出櫃檯,走到她面前寒暄問道。
蘇默梨眼睛莫名一酸,脆弱淚珠搖搖欲墜,霧氣蒙了眼,眼前的人迷迷濛濛竟有些看不清容貌。
楚風眉頭一皺。“姑娘可是遇到了什麼難處?”
蘇默梨猶是緘口不語,只用哀憐目光盯着他。
意識到她心有忌諱,楚風開口提議:“不如姑娘到裡邊說吧?”
蘇默梨點點頭。
楚風吩咐了夥計幾聲,轉過身來帶她入內,親自上茶招呼她用過後適才繼續剛剛的話題。
“姑娘今日來可是有什麼需要在下幫忙的?”有些輕鬆的語調,帶着不以爲意的味道。只是一眨眼,蘇默梨忽地起身撲通跪在他面前,他眼裡又填滿了緊張和訝異。他驚起,想去扶她,卻被掙開,慌得他竟如少年般手足無措。“姑娘這是怎麼了?”
“梨兒自知今日之舉唐突,請楚爺見諒,梨兒也是別無他法纔來求楚爺幫忙!”
“姑娘還是起來再說吧,楚某能幫的自會盡力。”
楚風顧不得忌諱要去扶她,又被她躲開,愣了會兒再定神,只見跪在他面前的女子正將頭重重磕在發涼的石磚上朝他叩首,胸膛頓時如填滿了石塊,有些喘不過氣來。
“請楚爺借梨兒五十兩,梨兒願以身抵債,爲楚爺做牛做馬!”
額頭磕在石磚上,輕微的暈眩感撲來,她卻不顧不管,再重重叩首,只覺後腦上似有誰惡作劇地放了一塊大石,重得她擡頭都困難,脖子恍若快被壓斷。
“姑娘,別這樣。”楚風無所適從,刻不容緩蹲下身扶住她雙肩,阻止她再向自己叩拜。“在下擔待不起姑娘如此大禮,姑娘有何難處直言不諱就是。”
“梨兒在金陵人生路不熟,只有楚爺一箇舊識,近日姐姐家中遭遇變故,急需錢財週轉,所以梨兒才冒昧來求楚爺相助。”
楚風避開蘇默梨懇求的目光,垂下的眼眸在明明滅滅光影中籠上了一層陰暗。
蘇默梨覺察他神色有異,慌忙掙扎又想再拜,捏着她肩胛骨的雙手卻驀然加重力度,她惶然擡頭只見楚風正盯着她,臉上情緒不明,頭一低,哀求再次從喉嚨裡逸出。“請楚爺行行好!”
“姑娘這是何苦?”
“梨兒親母辭世後虧得姐姐收容,今日姐姐有難,梨兒若不感恩圖報,親母地下有知也會怪遣梨兒……請楚爺成全梨兒的一片心意!”胸膛裡似囚了一隻小獸,它不斷撞擊着她的胸腔,撞得她有些喘不過氣,頭暈眼花,呼吸濃重。
“百行孝爲先,姑娘的一番心意楚某知曉,只是……”許是光線作用,楚風眼裡那抹陰影不但沒變淺反而更加濃重。
“梨兒自知無法還清鉅債,因而願以身抵債,請楚爺行行好!”
五十兩無論對於蘇默梨還是楚風來說都不是小數目,對蘇默梨而言更是鉅款,即便自典自身也不一定能達到這樣的身價。楚風是個商人,在商言商,而她不過是個裹手裹腳做不了什麼事的弱女子,他若看不上她也是意料之中,她知道自己的行爲欠妥,甚至不可理喻,也做好了失敗的準備。
楚風眉頭一皺,眼眸中的陰影由濃轉淡再由淡轉濃,緩了會兒纔開口:“五十兩不是小數目,姑娘在此等候片刻,楚某去取。”語罷,不待她稱謝,三兩步便邁出門去了。
蘇默梨如釋重負,身子頓時失去支撐般跌坐在地。
從綢緞莊走出來,蘇默梨的腳仍如踩在棉花上一樣,裝滿銀子的盒子捧在手中明明不過三斤幾卻重如千斤,戰戰兢兢怎麼也拿不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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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旁的小夥計見了不忍,開腔殷勤道:“姑娘還是給我拿吧?”
她搖頭,將盒子抓得更緊了些,走到前頭去。活計無奈,只得跟在她身後。
一直將她送到門口,小夥計才放心回去交差。她拿了銀子徑直去找蘇默槭,差點跟楊盈撞個滿懷,驚得她六神無主,幸而楊盈只是受了點驚沒受傷。
“小姨,你手裡拿的是什麼呀?”
“月月,你見到我姐姐了麼?”
“娘應該在廚房吧,都快到晌午了。”
楊盈見她捧着一個盒子本有些好奇,但見她諱莫如深不肯說只好作罷,將自己孃親的去向告訴她。
蘇默梨點頭應過後,馬上朝廚房奔去,果不其然蘇默槭正在廚房裡忙碌。迷濛煙霧籠罩着小小的空間,蘇默梨只覺眼前一片氤氳,明暗光影交錯蘇默槭的表情和容顏俱看不清。
“姐姐。”她喚了聲。
“怎跑這裡來了?小心被煙燻到……”將眉頭舒展開,蘇默槭笑問。
蘇默梨不答,將手中的盒子擱在竈臺上,慢慢打開,廚房裡光線暗淡,但那銀光還是射進了蘇默槭眼裡,點點散光攏聚匯成了濃重陰影。
“這是哪裡來的?”
“這是楚爺借給梨兒的……”話未完,馬上被蘇默槭截斷。
“他一個商人怎會做這種蝕本生意,你到底是怎麼借來的?!”蘇默槭掩不住怒氣質問。
“梨兒自願以身抵債,所以……”忽然刮過來的耳光將蘇默梨的話再次打斷,臉頰上被燙了般火辣,痛意很快便蔓延了半邊臉頰,連帶着眼淚也掉了下來。
“姐姐再怎麼沒用也不能讓妹妹賣身接濟,馬上給我送回去!”蘇默槭按捺住滿腔怒火,指向門口的手卻遏制不住顫抖。
“今日梨兒若是將銀子送回去了,那姐姐打算怎麼辦?眼睜睜看着自己的兒子入獄麼?事已至此無法轉圜,求姐姐收下銀子!”
蘇默梨語罷,馬上在自己姐姐跪下,廚房的地面陰晦潮溼,一股涼意侵入膝間,而她卻毫不在意,態度強硬。
蘇默槭心底一陣揪疼,手懸在半空好一會兒,始終就是不放在那削弱的肩膀上,滿腔矛盾與痛心。
“請姐姐收下!”蘇默梨再次強硬請求。
“給我還回去!”蘇默槭同樣態度強硬拒絕。
“梨兒已賣身楚爺,姐姐即便現在要梨兒將銀子還回去也於事無補……”眼明手快將那憤怒的巴掌擋下,蘇默梨仍是不讓步。“姐姐一直對梨兒照顧有加,梨兒又怎可忘恩負義?”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簌簌落下。
“梨兒,你怎麼那麼傻?”蘇默槭蹲身抱住她,跟着淚如雨下。“你讓姐姐將來以何面目去見爹孃?”
“姐姐有難,如若梨兒袖手旁觀,梨兒將來又該以何面目去面見爹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