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隻生命的小舟,在神密的大海上,不知漂流了多少年代,尋找了多少日月。終於有一天在茫茫人海中發現了青芳。
他找到自己的母親了。於是,鼓着風帆堅定地向她緩緩駛來。
盼望已久的的事,有朝一日真的來臨時,競不敢信以爲真了。
青芳不太相信醫生的話。真的要當媽媽了嗎?會嗎?孩子在哪裡?她既摸不着又看不到,既沒聲又沒蹤。他真的來了嗎?真的嗎?肚子裡好端端會長出個大活人來? 人真的會從無中生有?像玉米發芽、出土、長成莊稼?真令人難以置信。奇蹟! 這絕對是奇蹟。
可是弓軍聽到醫生診斷的結果,卻毫不懷疑。他在心中暗暗嘆息說:那孩子真的來了啊,真的給來了。
青芳看到婆婆做得小被子、小衣服覺得十分有趣可笑。那麼一點點大的衣服,小巧玲瓏,可愛極了。將來真有小人兒會穿這衣服嗎?她還是不相信。
那神密的小人兒,爲了證明他的存在,採用了一種慘酷的方式:嘔吐。他要硬讓青芳相信他已駛進了她生命的海域。
青芳妊娠反應特別強烈。她嘔吐,吃啥吐啥,吃多少,吐多少,吐得上氣不接下氣,吐得鼻涕一把淚一把。這小東西來得遲,卻十分霸道。他不容許有任何異物進入青芳體內。有時不吃東西也要吐,吐出的東西象血一樣紅彤彤嚇人。
青芳不得不相信:孩子他真的來了,終於來了。她把把滿滿的希望重重地潑灑在了自己的肚子上。象快要息了的火,正冒青煙時,被人吹了幾口強勁的風兒,火焰又紅紅的燃燒起來。
弓軍默默地看着青芳嘔吐,想說些安慰的話,可是實在說不出口。回想起自己曾經爲青芳不懷孩子而打過她,心中突然生出一絲悔意。
怎麼就打下去了呢?那天她哭得是那麼傷心,如今她那渲泄痛苦的“嗚嗚”痛哭聲,還在耳邊迴響。
看她吐得太難受了,心裡生滿憐憫。於是就恨恨地說:“什麼個東西,還這麼扎騰人。媽的,做掉算了。”
母親孔彩雲聽了大怒,咬牙切齒地指着他鼻子罵:“瞧瞧你,象個快當爸爸的人嗎?你說的是人話嗎?簡直是放屁。怪不得這孩子遲遲不來呢。”
這天下午,孔宏偉在自己臥室讀書,青芳在客廳看電視。婆婆孔彩雲從外面回來了。她已六十多歲了,白白胖胖、高高大大,身體還算硬朗。她提個大塑料袋子,一進門就喊:“宏偉!宏偉!快來!快來接着,累死了。天真熱呀。”
孔宏偉趕緊跑去接袋子。原來一袋子是滿滿的核桃。:“呀,買了這麼多核桃啊?”
老太太興高采烈地說:“青芳懷孕了。真不容易啊,結婚都四、五年了。你看她多瘦啊,不吃些補品怎麼行?”她一邊說,一邊到處找斧子。找不着,索性不找了。她乾脆用門板擠核桃,喊孔宏偉來剝皮,嘴裡還一個勁兒地嚷:“青芳!快來吃。多吃些,這是孕婦吃得最好東西。”
孔宏偉突然盯着青芳仔細看着,目不轉睛,呆頭呆腦、卻又驚慌失措地說:“真懷孕了?”
老太太喜盈盈地說:“瞧你這孩子!當然了!昨天才化驗出的結果。姐姐騙你幹麼呀?”
青芳被孔宏偉看得不知所措、滿臉通紅。她只好慌手慌腳去喝水。
孔宏偉也覺自己失態了,趕忙去剝核桃皮去了。
青芳看到婆婆大熱天去買核桃,出着一頭的大汗很是過意不去。可剛纔青芳讓孔宏偉看得不知所措了,只好依舊坐着喝水。
老太太十分高興,她不僅要把這個好消息告訴自己的小弟弟,而且是想告訴全天下的男女老少們,想讓所有的世人和她一起分享這個對她來說是天大的喜訊。
她在對青芳的生育能力絕望之中,突然得到這麼好的消息,能不興奮嗎?她猛然年輕了好多歲,精神也興旺起來了。大熱的天,不等中午的暑熱散散,就急着去商店買核桃了。而且在路上逢人就說:“我去買核桃。媳婦懷上孩子了,得補補。”
其實,孔彩雲本來是不太愛說話的人,可如今太興奮了,嘴裡的話像打開閘門的河流,嘩嘩地往外涌。丈夫死得早,她拉扯着兒子弓軍和女兒弓婧艱難地渡着日子。好不容易兒女長大了,都各自成家了。
女兒弓婧比嫂子青芳還大三、四歲呢。她比哥哥結婚早幾年。現在外孫子都六、七歲了。老太太不是不喜歡外孫女,可太頑固,認爲孩子再親、再好,也是別人家的根苗,外孫女永遠不是孫子,帶着‘外’字呢。
青芳一直不懷孩子,她都急得想讓弓軍和她離婚了。弓軍和青芳感情不是很好,但弓軍卻不願離婚。弓家幾輩子單傳,眼看就沒香火繼承人了,老太太活着覺沒了勁道。雖知阿彌陀佛!菩薩保佑!如今薄田裡突然長出禾苗苗來了,她能不高興嗎?不管怎樣吧,阿彌陀佛!弓家總算後繼有人了啊。
老太太連汗也顧不上擦,一個接一個地用門板擠核桃。
孔宏偉坐在小凳子上認真地剝皮。
青芳端起水杯準備往自己臥室走,讓婆婆給叫住了:“青芳,來來來!過來吃核桃。
青芳不好意思再走了。她站在那兒,覺着前不對,後不是,正左右爲難。
這時,孔宏偉把已經剝好的半碗核桃仁端到青芳面前笑眯眯地說:“給!吃!吃吧”。
青芳紅了臉,說:“你吃。你吃。你吃吧”。
孔宏偉笑了:“我吃沒用。姐是給你買的補身子的。你是這個家的功臣啊。呵呵”
婆婆說話了:“就是。他吃沒用,不給他吃。呵呵,你吃,是讓你吃的。你吃了補好身子,孩子生出來壯實。”
孔宏偉只管一直把碗伸在青芳面前,意思很明白了當:你不接,我就這麼伸着了!
青芳不好意思地看着他,笑了笑接過碗來了。
這時弓軍正好下班回來看到了這情景。見倆人都面帶羞澀,心中大大不悅。雖沒聽到他們談話,但從他們眼神和舉止中看到了滿滿的情意纏綿。他的臉立即沉了下去,厲聲對孔宏偉說:“不讀書,剝什麼核桃啊?你還真覺着自己立了什麼大功勞了,是吧?在家要沒心思讀書,不如早點回學校去吧,反正離開學也沒幾天了。”
孔彩雲一瞪眼說:“我讓他剝的,又不是他自己要剝的。瞧你那嘴臉,像要當爹的人嗎?”
孔宏偉十分難堪,又紅了臉,略一躊躇,就轉身進了廚房。他洗了洗手出來,快步走進了自己的臥室。回到臥室他關上了房門。
坐在牀上,他突然想哭,眼淚直要往出涌。
剛纔弓軍的話一遍一遍在他耳邊重複迴響着,不肯離去;他哪訓人的聲調,一圈一圈地盤結起來又打成死結,讓他難以承受。
孔宏偉感到一種難言而莫明的委屈,在心中纏繞盤旋,讓他無法釋化。悲傷和無法言訴的難過從心底漫上來,涌出眼眶。大顆大顆的淚水終於從臉上滾滾而下。
過了好大一會兒,孔宏偉停止了哭泣,擦乾了眼淚,開始打點起自己的行裝來。
他決定回學校去了。
夕陽西下了。夏日的陽光總是早出遲歸。每逢傍晚它總是戀戀不捨地向西挪去,慢慢地、一點一點地往西挪,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