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跑上了樓，發覺坐在戲臺中間悠然撥琴的人，竟然是梅花宴上有過一面之緣的琉音派大師姐——百里蒼蒼。
玖月望着那輕紗纏裹的美人，坐在她琴前面，一動不動盯着她，她沒取下面紗玖月也認得，或許這是一種與生俱來的直覺吧。
“姑娘是何人？爲何要盯着小女子不放。”百里蒼蒼的聲音很柔，聽起來有些耳熟，細品倒是有些味道。
玖月輕笑：“我們可不是第一次見呢！”
百里蒼蒼撥琴的手在一瞬間停下，眼神閃過一絲慌亂，又重新撫琴，“姑娘說什麼，蒼蒼聽不懂。”可琴音卻出賣了她，她的手在抖。
玖月總覺得這裡面不對勁兒，可她左思右想挑不出毛病，只好作罷。
下樓的時候，那呂二公子的屍體已經被人擡走。門口又躺了個死人，是這墨北苑被嚇到的店小二。
掌櫃的臉色不善，但能開這麼一間大茶樓的人，也絕非鼠輩。玖月走上前，笑着問掌櫃：“可否招人？”
掌櫃一愣，隨即點頭：“是要招，這店小二死了，肯定缺人手。可這呂二公子死在我們這兒了，效益定是不如以前，工錢肯定也不多。二來嘛，你一個女人，多不方便啊。”
“工錢多少，只要事先講清便可。你缺的是人手，店小二能做的我都能做，我是男是女又有什麼關係？如果覺得不方便，我大可換成男裝。”她猶豫一會兒，覺得不能直接說不在乎工錢，那掌櫃一定會覺得自己是圖什麼其他的東西。
茶樓，是消息流傳最廣泛的途徑之一。
百姓，是封鎖消息最不嚴實的人羣。
她沒有開玩笑，而是真的換了一身高領男裝，擋住了喉結的位置，頭髮高束起來。雖然有些像男子，倒真是不像店小二。
掌櫃瞧見她，倒是笑了，“要怎麼稱呼你？”
“小九。”
茶壺很沉，一個不留神茶水濺到身上會燙個紅印兒。但她很小心，練習了一下午，竟也是輕車熟路。
掌櫃給了她一塊牌子，上面寫着“勿談國事。”她卻巴不得所有來喝茶的人都在談國事，而把那小牌子悄悄藏在懷裡。
百里蒼蒼似乎是掌櫃請來壓陣的貴客，今晨剛到，三日後會離開。
她的臉色一直戴着面紗，對於任何人都一樣，玖月猜測不是她臉上有疤痕，便是怕被人看到真容。
折騰了一天，臨睡前才發現店小二的屋子也是單人間，玖月比較興奮，這樣方便很多嘛。包袱裡只剩下了手帕和劍譜，兩樣東西藏在身上，還是隨身帶着比較安全，不怕丟，怕惹來殺身之禍。今日着的女裝依然放在包袱裡扔在牀邊上，睡了一個好覺。
第二日早晨，有敲鑼打鼓的聲音，聽起來喜氣洋洋的。玖月起身漱口，抹了把臉，頭髮紮好奔到茶樓門口，看到六個紅木箱子，上面扎着大紅綵帶，還有兩個着紅衣的漢子擡着一隻野鹿。
邊上圍了不少看熱鬧的人，無論何時何地，圍觀羣衆都是必不可少的出場人物。
“這是要娶誰家姑娘？”
“綢繆束薪，三星在天。
今夕何夕，見此良人。
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綢繆束芻，三星在隅。
今夕何夕，見此邂逅。
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綢繆束楚，三星在戶。
今夕何夕，見此粲者。
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馬雲之走到玖月面前，手中打着一把摺扇，穿了身新衣，身後跟着的是馬風。他上來就吟了這樣一首，讓玖月有些摸不着頭腦。
“是小生來向姑娘下聘。”馬雲之歪着腦袋一笑，倒有些翩翩公子的味道。
玖月側身走了幾步，站到人羣中，扭頭詢問身旁的人：“這馬小公子要跟何人求親？”這話音剛落地，百里蒼蒼帶着侍女，捧着琴現身在茶樓。
玖月瞭然，“原來馬公子愛慕的是她啊，可惜百里姑娘來晚了一步，那情深意切的愛慕之詞未曾聽清。”玖月也不知今日這嘴爲何要這麼快，但她總覺得要激怒百里蒼蒼，才能知道點什麼。
百里蒼蒼沒有回話，而是徑自上樓，還是昨日的曲子，淡淡的。
馬雲之望着玖月笑得無奈，讓人又重新把聘禮擡了回去。
玖月開始了自己忙碌的一天，盡職盡責的擦着桌子，伺候着客人。
她再一次聽到了那異樣的琴聲，她奔上茶樓的第二層，她知道又會有一位七竅流血而死的人。
“是不是你殺了他們？”玖月想要擡手掀開百里蒼蒼的面紗，可被她輕巧地躲了過去。
琴音未停，手不離弦，這是多高的功力？
“爲什麼你一定要苦苦追着我不放？”百里蒼蒼忽然將琴絃捏斷，瞪着玖月。
“你說啊，你的家人又不是我陷害的，爲什麼你一定要盯着我？”玖月覺得百里蒼蒼的眼睛很熟悉，不是梅花宴的那一次，而是其他的地方見過，是在哪裡呢？她在驚慌之餘，依然在回憶。
“你跟我進來。”百里蒼蒼帶着玖月來到一間雅間，合上門，讓她的侍女守在門外，解下了面紗。
“你認識我嗎？”百里蒼蒼的眼神有質疑，還有一絲不解。
玖月望着她的臉，長大了嘴巴，好久，喃喃出口：“重幃深下莫愁堂，臥後清宵細細長。神女生涯本是夢，小姑居處本無郎。風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誰教桂葉香？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
“你說什麼？”
玖月也愣住了，“你不是紫安姐姐？”
聽到了這句話，百里蒼蒼似乎放下心來，笑了一聲：“她怎麼配跟我相提並論？她只是一個傀儡，只是我的替身。”
“那些人是不是你殺的？”玖月儘管震驚，但她清楚那事兒與自己無關，且紫安已經是個死人，她不必多關心。而後者，發生在她身邊，很可能與她有關。
“不是。”百里蒼蒼的眼神在躲避，她在說謊。
“每次死人前，附近都有一個人在彈琴，且琴音凌厲而怪異，我雖不懂琴，也知道沒有太高造詣的人是彈奏不出的。一定是你！”玖月賭，賭百里蒼蒼會不會慌，只要看她的表情，她便可以知道答案。
“你不可能聽見的，天底下沒有幾個人能聽到我的幽蘭曲！你在說謊！”百里蒼蒼嘶吼了一聲，又怕人聽見，迅速壓低了聲音。
“可我還是聽到了，也許因爲我是他們口中說的天命？”
玖月望着百里蒼蒼的面部表情，忽然笑出聲：“照此說來，百人冢的人也是你殺的？你這樣做的目的是什麼？”玖月終於找到自己身邊藏匿着的眼睛，不禁覺得輕鬆。
“什麼百人冢？我只是殺了我應殺的人，唐門右使、呂二公子、杜家小姐和李知府的兒子。”
“百人冢拋屍的不是你？那你殺他們又是爲何？”玖月的心一下子又亂起來，剛剛以爲找到了結果，卻發現是個錯的結局。而再去追尋過程，更要難的多。
“他們曾合謀殺了我爹，我現在殺他們的兒子，是最有應得。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這都是他們自找的。”百里蒼蒼仰頭大笑，眼淚卻在笑聲中溢了出來。
她曾是琴藝大家姬妖的弟子，多年前，姬妖遭人陷害，命不久矣之時，問她可有什麼心願？她只說要報殺父之仇。姬妖沒給她留一把好琴，卻教了她一個報仇的方式。“碣石調·幽蘭”是習琴者必練之曲，因其曲調淡雅，修身養性。可如果把曲子反撥，便可殺人於無形，沒有人會聽到這如妖如魔的《幽蘭曲》，除了彈琴者本人。
“姬妖幫了我，可我卻恨他，是他讓我一雙手上沾滿鮮血，殺人如麻，爲了習好這曲子，我曾殺了百餘人練手，才達到今日的弒人無誤。”百里蒼蒼的嘴角一直上揚着，淚水掉下來便擡手抹去。倔強地瞪着玖月，道：“可你奈何不了我，因爲若我想，一樣可以殺了你。”
“你認識我是誰對吧，你知道我的家到底是被何人所滅是嗎？現在我對你的故事已經沒有興趣，請你告訴我一切的緣由。”剛纔百里蒼蒼說了一句：“你的家人又不是我陷害的……”說明她知道隱情。
百里蒼蒼一愣，嗓音有些怪異：“我爲什麼要告訴你？”
“斬草不除根，出風吹又生。我們是一樣的人，我也要報仇。”玖月的聲音不大，卻擲地有聲，跟一年前比，她真的長大了，可這種成長的方式，她何曾心甘情願？
四個月前，有一撥黑衣人曾夜闖祝府，殺了所有男丁。只有恰巧出門在外的祝老爺子躲過了一劫。等他回來的時候，見到這一幕，便患了失心瘋。一月後，朝廷派人下來，說因與朝內官員有勾結之嫌，錢財紛紛上繳國庫，而府邸賣給了別人。
府裡的女眷不知去了哪裡，總之祝府就這樣消失了。
有人說，是三皇子舉報了的。
百里蒼蒼也只是從別人口中聽來的，對於具體的事情，並不清楚。前些天她來這齊魯城的時候，有人告訴她這一切，也有人告訴她，會有個叫祝玖月的姑娘來找她。
玖月握緊了拳頭，指尖扣進了掌心。
四個月前？當時自己還在千秋府，看來，飛沐也騙了自己。
皇榜貼了下來，除了換了皇帝，改國號建德爲天啓，東朝還是那個東朝。
國沒滅，家已亡。
玖月的鼻子很酸，但她不能哭，不能。
“你在殺完這些仇人之後呢？有沒有想過去做什麼？”玖月問百里蒼蒼，她想先問的清楚點，給自己規劃明白了。
“沒想過，只是覺得應該報仇，不然父親死不瞑目。”
“小九，哪兒去了？有客人。”
聽到掌櫃的呼喚，玖月跑出了屋子，到樓下找了塊抹布接着幹活。手心的傷口碰到污水，蟄的有些疼，她也無所顧及。
“小九，金瘡藥。”掌櫃夠細心，扔過來個小瓶子，玖月感激地笑笑。
回到屋子後，她沒急着上藥，而是將藥粉倒在樹根上，見沒有反應，纔敢塗抹在手上。
她得小心一點，若是這雙手廢了，拿什麼報仇？
第二日，手上的傷已結了疤，她在猶豫要不要離開，去查詢那小王爺，然後想法子報仇，與掌櫃請辭。
走到門口，看見掌櫃，還沒待她上前，掌櫃便先走了過來。“小九，今兒個客人少，放你假，歇一天吧。”
玖月點頭，她盤算着應該去先寫個澡，換身乾淨的衣裳，再去看看爹爹，晚上睡個好覺。養精蓄銳，也是必須的。
她走出門口，下意識往祝府的方向走去，走到門口，才自嘲地笑，如今來這裡做什麼呢？但她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六哥？他沒死？還是……
“月兒。”顯然弘澤也看到了玖月，走過來望着她怪異的男裝打扮，笑出了聲。
“你怎麼在這兒？”玖月的語氣不善，只再一次因爲該死的直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