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包袱系在身上，皮鞭子拿在手裡，推開門打算去馬廄牽了慢悠悠，然後回家。找不到路不要緊，可以問吶。反正早晚能回到齊魯城，以前不離開家不要緊，現在才覺得那麼想那兒。
可是腳還沒等踏出這房門，就被人堵了回來。
“姑娘這要急着去哪兒？來來來，先進屋咱們卜一卦。”這人長了一張麻子臉，說起話來眼睛還總喜歡一擠一擠的，讓玖月看得彆扭。
他也不待玖月回話，就從懷裡掏出個龜殼來，揀出五個銅板，在龜殼裡一晃盪，灑在桌上。
他一瞧，樂了，走到玖月面前上下打量沒個夠，看得玖月身上直髮麻。
“你瞧什麼呢？”玖月不高興。
“沒看出來啊，這輩子還能讓我見着個天命女，你也就是女人吧，但凡是個男的，也活不到現在。”麻子臉笑眯眯的，看樣子心情不錯。
玖月權當碰上個神經病，扭身會桌旁坐着，不理他。
“別不理我啊，我說的是好話，剛纔給你卜了一卦，聽不聽？”那麻子臉還不死心，湊到玖月跟前道。
玖月臉轉了過去，背對着他。
“別不聽啊，就算是西門子楚在我面前求我，我也未必願意卜呢。看在你是天命女的份兒上，送你一卦？”麻子臉有些不甘心，依然說個沒完。
“趕緊說，着急趕路。”玖月不耐煩。
麻子臉聽見沒有半點不高興，應着回道：“不好也不壞。”
“廢話。”玖月嘟囔。
“怎麼能是廢話呢？不該死的人死了，該遇到的人遇到了。不好不壞，沒錯啊。”麻子臉此時已經顧不上管玖月，拿着手裡的龜殼和銅板擺弄着。
玖月感覺趁着功夫跑了出來，去馬廄裡牽了慢悠悠，跑出了西門山莊。
這下子，沒有束縛的她覺得天都格外藍了起來。
東南西北隨便選了個方向，撒丫子開跑，慢悠悠不負她所望，跑的不慢。
一陣琴聲鑽入玖月的耳朵，琴音急促而凌厲，她聽不懂。一會琴音聽了，她再往前走，就看見地上倒了個人，七竅流血，應是已經死了的。
這是第四個？她想。
她沒敢動這死人，而是從上到下找他身上的字，沒有看到。
冒着膽子把衣服解開了，還是沒看到。
不是第四個？那爲什麼死在她的面前？
她開始想起那個麻子臉的話：“不該死的人死了。”就是指這個男人？那麼該遇到的人遇到了，是說誰呢？
沒來得及細想，就發覺慢悠悠嘶鳴一聲，倒在地上。
“是誰？”玖月將腰上的鞭子解下來握在手中，警惕聽着四周的聲音，大喊了一聲。
“哈哈，我終於找到你了，終於找到了。”有個中年男人衝了出來，站在她的面前，滿手都是鮮血，手中還舉着半截的鐵器。
玖月望着這癡癡顛顛的男人，退後了幾步，鞭子高舉起來。
“他說在這兒能找到你，他說你手裡有我要的東西。他沒騙我，這人不白殺。”他哈哈大笑，讓玖月毛骨悚然。他似乎察覺不出手心裡的痛，他的眼睛很清明，偏偏話說的糊里糊塗。
玖月捕捉到他眼裡的一絲狡黠，問道：“你殺了誰？”
“我不告訴你，除非你把劍譜給我。只要有了《百殤劍譜》，我就可以贏過莫煬，好幾十年了，我終於能夠贏了他！”他是欣喜的，眉眼間，脣角上，都洋溢着發自內心的喜悅。
“你贏不了他的，因爲他死了。”玖月淡淡道，這個消息在她前些日子患眼疾的時候，就有和尚下山來報信了。和尚還說，莫煬先生死前求他們把他的屍體送去虛竹國，與玉簫公主合葬。
可是玖月在說這句話的時候，腦袋裡浮現的不是莫煬的影子，而是那美貌傾城的玉芙蓉。贏不了她的，她死了。
男人似乎不能相信，手中的鐵器扔在地上，跪了下來，失聲痛哭。
“你哭什麼？你不是應該很希望他死嗎？”既然那麼多年都贏不了他，那他就應該是你的敵人，敵人死了，還哭個什麼勁兒？喜極而泣？
男人大哭着回答，眼淚鼻涕連帶着唾液一起往下流，“他是我哥哥，他死了，我怎會不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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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男人叫莫巖，是莫煬的同胞弟弟。自幼，他們的父親就覺得莫煬更適合習武，無論是天賦還是體魄都比他好太多。所以教劍法的時候便偏心一些。他從小心裡便是忿忿不平的。而家傳寶劍“殤”也被父親傳給了哥哥。後來，莫煬成爲了一代劍客，他卻爲了生計只能做個護衛。莫煬走到哪兒都被女人圍着，直到後來隱居。而他卻因爲一場大病而不能人道。後來好不容易聽說他被人打殘了，莫巖費盡心力找到他，想與他比試一場。不想變成了鬼模樣的莫煬修習了更深的造詣，他還是打不過。前陣子有個人找到他，說去西門山莊裡殺個人，就能給他“殤”，並且會指引他找到《百殤劍譜》。他答應了，不想這一切結束之後，他千辛萬苦想要打贏的人卻死了。
“把我也殺了吧。”這是他擡起頭對玖月說的最後一句話，然後低頭望着草坪上沾滿血的鐵器。
玖月聽完他的話，覺得那麼荒唐。世上不公平的事兒何其多，他爭什麼？
“你確實該死。”玖月冷言。殺人償命，血債血還。少鏢頭與他沒有恩怨，他卻因爲自己的恩怨而殺了少鏢頭，那他就欠了少鏢頭一條命。
這個道理，玖月毋庸置疑的堅信。
“可是我不能殺你，因爲你沒欠我什麼，我若殺了你，倒成了我欠你一條命了。讓你殺人的那個人是誰？”
莫巖沒再說話，嘴巴閉的比誰都嚴實，宛如聽不見一般。
玖月沒理他，揹着自己的包袱再一次騎上慢悠悠，原路返回了西門山莊。
山莊門口，站着西門子楚，一身黑紗，面容憔悴。
他見到玖月，疲憊地詢問：“回來做什麼？”
“我找到殺害莫少鏢頭的兇手了，西邊一直往前走，你會看得到。”玖月相信莫巖不會跑掉，因爲他想死，有人殺他是一種成全。即使他反悔，地上也有血跡，總能找到他的。
“我走了。”玖月點頭算是打招呼，然後打算離開，換個方向一直走下去。
“玖月，你有沒有什麼話想對弘澤說的？我可以幫你帶給他。”西門子楚猶豫一陣，還是低聲詢問。
玖月抿着脣想了一會兒，想要笑着回答，嘴角卻怎麼都咧不上去：“告訴他，下次別再騙我。”
一個人沒瞎過，怎麼可能理解那種看不見的寂寞與痛苦。
一個人在習慣寒冷後獲得溫暖，溫暖承諾會永恆，卻在那個人毫無心理準備的時候抽身離開，那個人怎麼可能再一次適應那更爲寒冷的日子？
可是，她適應了。
“姑娘，等等，別急着走。我送你件東西。”是早晨的那個麻子臉。
玖月不想理這個瘋子，可被他攔在前面沒辦法。
“拿好這三個鐵片，正面是吉，反面是兇。每個只能用一次，結果萬萬是準的。”麻子臉將巴掌大的三枚鐵片塞給玖月，眼睛卻看着，似乎很捨不得。
多日以後，她才從說書人的口中得知了這樣一件事。西門山莊三大長老之一麻花盤——卜一卦去世了。據說畢生的靈力都聚在了三枚器物上，送給了自個兒的私生女。
他的話說得有點誇張，可是無風不起浪，那卜一卦竟然真的是爲自己去世的嗎？玖月聽到這些的時候，手一直摟着包袱，心裡沉甸甸的。
“多謝。”見麻子臉讓開，玖月在馬屁股上甩了一鞭子，馬兒跑的快了許多。這次她向南跑去。
這一次她沒有碰見死人，也沒有一個人冒出來向她要劍譜。可是她跑進了另一座城，還沒來得及打聽齊魯城的方向，就看見城裡百姓人人披麻戴孝，痛哭無止。
遠處還有高亢的歌聲。
葬我於高山之上兮望我家鄉故土不見兮淚落千行葬我與碧海上兮寥寥洪荒想我故邦無處覓永不得忘國殤之日兮魂靈茫茫有人把玖月從馬上拽下來，擡手給她一巴掌，大罵道：“國破家亡，你怎地還不哭。”
玖月呆住，發生了什麼？
玖月哭不出來，即使她剛剛捱了那一巴掌，眼眶裡還是擠不出眼淚。
有位老人念她是外鄉人，好心相告，“姑娘啊，國亡了，江山易主，家啊，沒了。趁着還有一口氣，哭哭祖宗，哭哭先帝吧。”
縱使先帝駕崩，也應是太子即位，有什麼可哭的？
可是又有人說，太子也死了，是小王爺裡通外國，趁皇上大病，帶着敵軍闖入宮中，逼宮造反。
而皇宮裡的人，沒幾個活下的。
屠城！
所有不效忠於新帝的人，他的軍隊會血洗一城。
而這裡的人寧死，也不願叛國，他們生是東朝的人，死是東朝的鬼。
玖月被強迫着換上了一身孝服，城主是個五十多歲的男人，他媳婦兒對玖月講：“這不是給先帝守孝，這是替即將死了的自己哭啊。”
玖月心裡不願意，自己的雙親還好好在世，哪有披麻戴孝的道理？
她只是個普通的百姓，即使江山易主，若殃及不到她，她也不至於流淚，更別說死。
她的心裡，還不足以理解國破家亡的滋味。
當天夜裡，她逃出了這裡，終於用一支珠釵換來了齊魯城的準確方向。
即使是臨死前，人的貪念也不會少。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
終有一日，這樣的句子，她還是懂了。
玖月走了不少彎路，馬兒跟她都需要歇息，期間她用了卜一卦送給自己的禮物，其中的一枚鐵片佔了一次，結果是兇。她嘴上說不信，心裡卻還是恐慌，這樣的心態加上路上的顛簸，人回到齊魯城的時候，都消瘦了一圈。
她看着四周所有的景物都在笑，第一次覺得這座城竟然這麼好。快到祝府的時候，她忍不住下馬，牽着慢悠悠也走得緩慢，闊別一年，她激動不已。
“猴子，來了個小猴子。”有個又髒又臭的老頭抱住她的腿，“咯咯”笑着，那一股污穢的味道讓她連忙躲開。
祝府似乎換了個模樣，無論是牆壁、大門還是牌匾，都不再是曾經的樣子。難道走錯了？她回頭望向對面，沒走錯啊，是馬府。
難道爹爹換了新宅子？
“小猴子別不理我，小猴子，我給你吃果子。”老乞丐又纏上了玖月，懷裡掏出一個已經發黴的硬饅頭，笑嘻嘻地舉過頭遞給玖月，“吃。”
玖月拿出鞭子，狠抽了老乞丐一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