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墨並沒給莫煬《霧裡看花》，而且再沒換上男裝，而是大搖大擺的穿着女裝公諸於衆。
沒有人敢找她的麻煩，因爲她成了玉簫公主。沒有任何人看出破綻，皇帝見到她的時候也負手大笑稱莫煬有本事，愛女找回來了。
莫煬望着她的臉，不知該如何說。而嚴墨最終也沒能給她一個合理的解釋。
他已抗旨在先，就算是找回公主也只是彌補了丁點罪過，再想開口討娶，是斷斷不能的了。
可是皇帝並未責怪什麼，也不曾追問，許他回到那虛竹國去，安享太平。
或許，這本是個局？那他曾朝夕相處的嚴墨本就是玉簫公主，那傳說傳的太遠太久而入了皇帝的耳朵。爲了這奇寶不惜讓愛女埋伏身邊，等到有朝一日陷自己於其中，心甘情願奉上“殤”？可又覺得這想法無理，皇帝若是想要，何必這麼大費周章？
他回到了竹屋，心情沉悶，當夜被人下了迷香也毫無察覺，醒來之時赫然發現，被人挑斷了腳筋。
他覺得這輩子毀了，毀在自己的婦人之仁上，如若他可以做到冷血無心，六親不認，可否便不會有如此下場？
他殘了的消息不知被誰傳了出去，沒有“殤”，雙腿不再能動，便是個廢人。八大門派的人紛紛在此刻找了上來，那些流傳了許久的刑法居然被他們都用上了。
燒紅了的烙鐵，燙在皮膚上，會發出“吱吱”地響聲，然後肉會被燃着了。一盆子涼水澆下去，火滅了，換個地方重新再來。
用針眼從身上隨意扎幾個小孔，一定是不重要的穴位，血往外不停地冒，染紅了不知多少地方。
莫煬不敢再去想自己曾經縱橫武林的時候，也不奢望卑鄙的他們能給自己一個痛快。“殤”本與他們毫無關聯，可他們卻偏偏覺得痛失了什麼珍貴的寶物，把這種心思變本加厲的包袱在莫煬身上。
他以爲自己會痛死，會血盡身亡……可是他到後來發現自己已經全無知覺，在他們放棄自己，早已爲自己是個死人的時候，他卻活了下來。
他還練成了一種氣功，讓自己可以活的更長久一些。腳上的筋雖然被接上了，可是再不能用，他又找了好多武林書籍，終是憑藉着底子能夠行走，直到步步如飛。
他不再用劍，而是改練飛鏢。
他早已變了模樣，沒有人能夠認出來，他想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報仇，這一切的造成者都是嚴墨，那個玉簫公主，他是不是應該殺了她？
可是當他出現在京城，在衆人見到他恐慌的眼神裡，問出了一個答案：“先皇駕崩，長公主殉葬，卻臨死前一定要埋在虛竹國。”
虛竹國沒有多大，可他一心改變自己爲了報仇，竟然連這都不知道。
莫煬回去的時候，看到了孤墳，看到了新碑。
石碑的正面是玉簫公主之墓，背面的碑文卻刻着這樣一句話：莫煬，我等你娶我。
他的心在這一刻七零八落，他跪在地上，拋開了墳墓，他不能讓她安息。她害他變成這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她怎麼可以那麼美的離開。
打開棺材，他見到她的時候，心都快停了。
她的懷中，抱着“殤”的空劍鞘。
他能想象出她的模樣，她一定在殉葬前乞求新皇帶着這把寶劍入土，可新皇不肯答應，但僅僅抱着這劍鞘，她也走得如此安詳。儘管已成枯屍，他看不見她的模樣。
莫煬忽然懂了，這是老天對他的懲罰。懲罰他不該年少氣盛便提着一把寶劍四處砍殺，這是報應，罪有應得。
而他要報的仇，只是希望不堪的自己，也有本事保護好，想要保護的人。
他的嗓音帶着哽咽，應該是哭了的。可玖月擡頭望着他空洞的眼，沒看到淚珠流出來。聽見這樣的故事，玖月望向他的臉也不覺得那麼恐怖，心底滿是同情。
“莫煬，那你這幅模樣堅持下來活着的這麼多年，又是爲何？”玖月其實想看到他哭，然後幫他抹去他的眼淚，她覺得這樣莫煬心裡會好過一些。
“我不會哭，因爲我的感官早已麻木，品嚐不出一樣東西的香臭，嗅不到一樣東西的味道，流淚對於我來說也是奢望。可幸好，我還能看，能聽，能說。”他的故事講得太直白，玖月喊出他的名字也不應意外。可是好久都沒人這樣叫他了，他思索了幾秒纔想起這是自己，而不是故事中的人。
“其實即使擁有“殤”，沒有《百殤劍譜》，那也只是一把利劍，能砍人能刺人，卻不能物盡其用，在最短的時間內殺到最多的人。我到底還是找回了“殤”的，在集市上，被人當做破鐵販賣，我只花費了五兩銀子就買了回來。此時“殤”不知何故被弄斷了，只剩了一半，混在廢物中當做了爛鐵。當年人人爭搶的寶物，落得如此下場。不知若是劍也有靈，會多痛心？可我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剩下的時間裡，我只是在尋找《百殤劍譜》。直到前陣子，有人告訴我，西門山莊可以找到，但我自己又不敢出面，所以請了耀天鏢局的人替我走這一遭。”莫煬說的靜靜的，玖月忽然覺得自己的腦袋裡可以一下子裝下這麼多的東西，實在很強大。
“可是少鏢頭死了，西門莊主也並不知道《百殤劍譜》在何處。”玖月想把手裡的《般若經》放下，光顧着聽他的故事，手都麻了，天已快黑了，手上卻因爲拿這經書站滿了灰塵，在衣服上抹了抹，站起身來。
“死了？這我竟是不知。你手中拿的是什麼？”莫煬的語氣中帶了一絲欣喜。
“這個？《般若經》，不知爲什麼兩本系在一起，你等我解開來看看哦。”玖月撿起來解開繩子，中間竟然掉出一本冊子。
《百殤劍譜》這四個字同時震到了兩個人的眼睛。
玖月率先伸手撿起來，沒再多瞄一眼，將劍譜遞給莫煬。
莫煬乾癟的手指抓住冊子，聲音激動：“我的劍法全是父親教給我的，其實就連我也未曾見過。”
“那二十年前抄寫出百殤劍譜的人不是你？”玖月回味着史昆的話，有些愕然。
“二十年前？怎麼可能，這劍譜消失了近六十年了，據說只有我爺爺才見過。”莫煬的聲音裡帶着喜悅，儘管面頰一如既往的猙獰。他翻看着劍譜，一會兒，竟然失手讓劍譜掉在地上。
“再好的劍譜又有什麼用？我不再有滿腔熱血，不再能舉得起那重達百斤的“殤”，不再能親手習得。她不在了，“殤”也毀了，我還留在這世上等這一本劍譜做什麼？”莫煬“哈哈”大笑，他的牙倒是很完整，襯托着他好聽的笑聲格格不入。
玖月拾起劍譜遞給他，他卻塞給了玖月。步子輕輕地如同鬼魅般飄出了屋子，笑聲卻沒有止住，天早已黑了，這樣的夜晚讓玖月的心根本無法平靜。
他應是瘋了的。
當一個人找尋一樣物品許久，因爲這樣物品丟失了很多原本重要的東西，一旦找到卻發現這物品就如同和尚得到了梳子一樣毫無用處。那他是死是瘋都是必然的。玖月很慶幸自己在沒有陷入這種局的時候就已經明白了這個道理。可是天底下，還有多少人沒有懂，亦或是悔之晚矣？
她將劍譜收到袖口中，她能料想到自己有朝一日會成爲所有人的公敵。因爲一個人知道的秘密太多，那她的存在便不再會是秘密。
玖月記不清自己到底是從那麼高的臺階上走下來的還是滾下來的，反正最後抵達西門山莊的時候，她已是灰頭土臉的模樣，門衛險些認不出她來。
她一路摸索走回了客房，山莊裡還是很安靜，沒有人尋找她。
玖月甚至開始惡狠狠地想，如果她死了，是不是都不會有人哭。
她把劍譜藏在包袱裡，如果有人翻去，在哪裡都是不安全的。得之我幸，失之我命。應該這樣想吧。
點上蠟燭，看見銅鏡裡如灰耗子一樣的自己，去外面拎了一桶水進屋，露在外面握緊木桶的手凍得有些紅腫僵硬。她回屋子後簡單地擦了擦身子，爬上了牀，開始了一夜渾噩的夢。
玖月醒來時，聽着外面的梆子聲響，發覺纔是寅時。頭上滿是汗珠，所幸這一次沒有流淚。
她夢見所有熟悉的人都死了，千奇百怪的死亡，總之活下來的只有自己。她也想死，相隨着他們而去，可是死不掉。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她熟悉的只有自己。那麼強烈的孤獨感將她包圍，她忽然想起六哥對自己說的話：“或許有一日，你所熟悉的人都要離開，只剩下你自己。”
她應該變得強一點，當他們走遠的時候，自己纔會有能力追回來。
穿上衣服推開門，屋外的寒風使她冷得還想縮回被子，今兒個是十二月了吧。
想起以前背誦的《內功四經》，她坐在地上盤腿打坐，暖流在身體裡遊走，她竟然可以把氣提到丹田了。
還沒來得及欣喜，就聽到有人走過來，調息好後，她站起身警惕地等待着來人。她不希望有人知道她在偷偷習得什麼，她的軟肋太多了，再如此下去，要怎麼保命？
“姑娘，莊主請你過去。”說話的護衛她見過一面，可印象不算太深刻。
這山莊裡的路基本被她摸熟了，自個兒走到正堂，遠遠就看到西門子楚的背影。
“你來了，跟我去一個地方，現在。”西門子楚回頭嚴肅道。
玖月望了望四周，沒有其他人，不禁疑惑：“我跟你去？去哪兒？穀子風和衛淼淼呢？”
“一封飛鴿傳書把他們兩個喚走了，你不需要問那麼多，只管跟我走就是了。”
玖月沉默，西門子楚的語氣很清楚，不是商量，而是命令。他已經不是那個可以笑着稱讚自己的子楚大叔了，而是一個統領山莊的莊主。人總是會變的，看吧，這才半年的功夫，就變得如同跟曾經兩個人一樣了。自己呢？在別人眼中，變過沒有？
西門子楚帶玖月去了一個地方，基本上女人都不會去的地方。
不是青樓，是賭場。
這個賭場開在河上，此刻河水凍了一層薄冰，可還是有一搜豪華的大船停在河岸邊，看外觀古色古香，生人會以爲是什麼文人雅客聚集的地方，玖月一開始也是這麼認爲的。
可是一走進船艙，玖月就發覺不是那麼簡單的。東南西北四張桌子，掙脫開西門子楚的手挨個擠進去瞧了一遍，牌九，筒子，番攤，骰子。
“你帶我來這兒做什麼？”人擠人，挺大的船艙卻擠了近百餘人，此刻便也顯得有些狹窄了。沒人注意玖月的性別，眼睛心思都盯在了桌子上，富貴貧賤都指望着呢。她湊到西門子楚身邊詢問。
“帶你玩一局。”西門子楚拽着她走到骰子桌上，推開衆人，走到最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