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謝。莫兄,我們先上樓了,明早見。”穀子風抱歉告辭,玖月還未來得及做出反應,就被他拽起來,跟着上了樓。
進了屋子,玖月倒在牀上,打算聽穀子風的解釋。
穀子風關好門窗,小聲道:“這事兒不正常,那鏢車裡應該是空的。”
聽見這話,玖月翻身起來,“這話怎麼說的?”
“若是真的在那鏢車上,會只派一個鏢師守着?”
“那大漢肥頭大耳的,幾個人都打不趴下,有什麼不可能的?”玖月倒是不贊同。
“你還真是單純。迷藥,毒藥,暗器,無論哪一樣都可以輕易讓這鏢師趴下。這鏢車停在外面,只是爲了掩人耳目的。當然,這也只是掩那些自作聰明人的耳目。”
“那真聰明的呢?”
“若我沒猜錯,樓下客房裡,還有不少人守着個鏢箱。”
“真正的東西在那兒?”
“也不在。這一趟本就是空鏢。”
玖月不懂,可看着穀子風沉思的樣子還是沒問出口,想來他也還不知道。如此一來,自己又要跟着淌一趟渾水了。不過,她倒也是真的好奇。
“咚。咚。咚。”樓下忽然響起三聲鼓響,玖月把頭探出窗子的一剎那,忽然被一股煙迷了眼。
嗩吶聲聲,哀樂入耳,道路兩側各排着一隊人,邊走邊撒着雪白的紙錢。有人高高地舉着白紙幡,上書一個“元”字,再後面,有四個人擡着梨花木的棺材,還有十餘輛車拉着各種大大小小的箱子,裝的應該是陪葬物。這排場不小,可是卻沒有一個人哭,隨從也好,披麻戴孝的人也好,他們都表情麻木,毫無反應,半點看不出悲傷。
下午出殯?稀奇事兒。這棺中人是誰無人感興趣,只是閒了,恰好都聽見鼓響,便能來湊熱鬧的都站在一旁看看。
“停下!”忽然有一匹白馬攔住了所有人的去路,來者是個姑娘,看模樣十三四歲,一身白色勁裝,發被高高束起,手中舉着一把三頭叉。
嗩吶聲停了,棺材放下了,紙錢不撒了,圍觀的人也一下子靜了下來。
她一躍下馬,就近抓住其中一個撒紙錢小童的領子,急迫問道:“那棺材中躺着的,可是歸元將軍?”
小童望着她的樣子,不敢說話,不知是害怕還是怎地,手中裝着紙錢的木籃子都掉在地上,雪花白撒了一地。
姑娘急了,大聲衝着其他人喊:“到底是不是,你們若不說,今日我一個個的要了你們的腦袋。”三頭叉“哐”一聲刺進了土裡,叉頭沒進去半截,她卻還是怨意難消。
“是,這的確是歸元將軍的葬禮!”圍觀的人羣中,突然冒出這樣的聲音,清晰得異常。
玖月拉了拉穀子風的袖子,示意他別瞎說話。他們看看熱鬧也就罷了,怎麼還摻和呢?
穀子風揉碎了手中的紙條,上面其實寫着:今日,歸元將軍入葬。
那姑娘一下子就跪在地上,雙腿似灌了鉛,再站不起身。她不可置信的瞪大雙眼,爬着到棺材前,臉蛋貼着梨花木,大聲嘶吼:“哥”淚水落到塵土裡,只是濺起了一些不起眼的灰。
姑娘的雙手緊緊扣進了泥土裡,剛纔的蠻橫在一瞬間消失的無影無蹤。
她哭昏在地上,像是一場戲,而在場的所有人都只是觀衆而已。這齣戲唱完了,他們又該各司其職。嗩吶聲繼續吹響,棺材被擡遠了,羣衆做鳥散裝……
玖月走上前,蹲到那姑娘身邊,聽見她在昏迷中一直喃喃:“哥……哥……”
玖月躊躇了一陣兒,又回到穀子風身邊,仰頭說:“走吧,各回各的屋子去,戲看完了。”
穀子風有些不可置信,掏了掏耳朵,“你再說一遍。”
“回去。”玖月不多廢話,轉身徑自打算走回盤樓客棧。穀子風卻伸手拉住她,道;“這次算我多管閒事,把她帶回來,好吧?”
穀子風前些日子曾對玖月說過:“十個人裡面就會有三個是死在好奇心上的,所以戒備心強點,別因爲好奇就多管閒事,到時候害了自己。”玖月也不知聽沒聽進去,但此刻,她忽然就想起來了。
“可我不想因此跟你共涉險,來點銀子,安慰一下我的心靈。”玖月伸手晃了晃,她忽然想起自己一氣之下離開千秋府,身上分文銀子沒有。按照穀子風管閒事的趨勢,她早晚要自己回家的,錢可不能沒有。
“你身上不是有顆價值連城的夜明珠?典當了,不就什麼都有了?”穀子風笑得殷切,一臉好心的提議。
玖月“呸”了一口,道:“做夢!”
穀子風沒多說什麼,從懷裡掏出一張銀票放在玖月手上,到路中央抱起那姑娘,回客棧上樓。
玖月展開銀票一看,不禁無語,才十兩!看小風的模樣,分明是想抱得美人嘛,封口費纔給這麼點,什麼意思?想想覺得實在虧本,拔出了那姑娘的三頭叉,又牽了她的白馬交給掌櫃,覺得成爲了自己的私人財產,心靈上纔得到了一點安慰。
盤樓客棧每層樓的房間都是兩側相對的,所以地字三號房和地字五號房正好是相鄰的兩間。剛纔說好了的,玖月住三號房。推開門,卻見牀上躺着剛纔穀子風抱回來的姑娘。回身正好見穀子風端着盆水進來,擡手把三頭叉夾在他脖子上。“說,你的人爲什麼放在我房裡?”
“別胡鬧,她只是悲傷過度,一會兒就會醒。今晚我們可以住在更豪華的地方,而這房退了,我至少能省下一般銀子。”穀子風縮頭一躲,把水盆放下,抱肩盤算着。
玖月將三頭叉靠牆放在一邊,抖了抖痠麻的手臂,問穀子風:“住在這兒,不是爲了明日跟着少鏢頭一起去西門山莊嗎?”
穀子風眯着眼睛笑:“不去了,不急這一時半刻。這事兒心是有錢賺的,西門山莊那一趟,是爲了私慾。當銀子對上好奇心,自然銀子比較重要,我還要養家餬口的嘛。”他倒是說的頭頭是道,玖月卻半句不明白。
“我哥真的死了?”那姑娘也不知什麼時候醒了,突然竄出這一句,嚇了玖月一跳。
穀子風繞過玖月,走到牀邊,道:“這些不用問我們,你剛纔親眼看見了歸元將軍的木棺,其他的,我們也不知道。”
那姑娘跳下牀,站在地上,不停喃語:“怎麼可能,他那麼高大勇猛,他打過無數場勝仗,他是天底下最疼我的人。他纔不會死,他纔不會……你看,我哥這不是來了麼,你們亂說詛咒他做什麼。哥,我給你介紹他們哦……”她的目光混沌起來,笑意盈盈望着門口,似乎真的看到了她哥哥。
玖月不解,其實她也不知道什麼纔是死亡,可能就是沒有呼吸和心跳吧。
穀子風舉起那盆水,如數潑在那姑娘身上,她打了個激靈,清醒過來,蹲在地上嗚嗚痛哭。
穀子風擔憂地望着地面:“這要是漏水了,會不會扣房錢?”
許久之後,那姑娘終於停止哭泣,一雙眼卻沒了什麼色彩。那眼神玖月卻熟悉,她也曾有過,這叫絕望。
她開口後的第一句話是:“我是衛淼淼,衛國公的女兒。歸元將軍衛雲飛是我哥哥。”
兩人不語,後半句他們聽了無數次。
她的第二句話是:“若是他真的死了,那必定是我嫂子殺了他。”
衛淼淼的話似是有無窮的吸引力,當聽到穀子風要去將軍府看看的時候,玖月舉雙手贊成。伸張正義,玖月在心裡默默唸叨,似乎是一種無形的催眠。
到了將軍府門口,衛淼淼深吸一口氣沒跟進去,而是騎着白馬走了,她說要去守着她哥哥,如果現在進去,她手中的三頭叉會殺了那女人。
玖月看着馬蹄濺起的塵土,在心裡默哀,銀子不見了……跟着穀子風走進去,卻覺得將軍府奇怪得狠,沒有守衛沒有管家,連個僕人都沒看見。
歸元將軍府不算大,當然,這是跟千秋府比起來而言的。玖月望着各處扎的黑白兩色布花,心裡也不是滋味。
穿過正堂,後面的小院兒裡有個白衣女子,正跪在燒紙錢的火盆前,低垂着腦袋。玖月走上前,蹲在她身邊,直覺告訴自己她就是將軍夫人,於是開口相勸:“別傷心了,人心不能復生……”
女子卻擡頭答斷她的話,嗓音溫柔,臉上有星星點點淚痕,“誰說我在傷心?”
玖月覺得這話問的好莫名,卻覺得人家纔是主人,禮貌點總是好的,“你在哭啊。”
“子非魚,焉知魚之樂?我是喜極而泣罷了,他曾害得我家破人亡,如今死了,我不該大聲笑嗎?”
玖月望着她的眉眼,那是一副說不出的柔美,卻面色蒼白,讓她想起二哥總是喜畫的水墨,一筆點下去,濃墨散開暈在人心裡。這樣的女子不應該是會殺人的吧?可許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呢。想到這兒,玖月起身向後退了半步,怯怯問:“是你殺了他嗎?”
女子仰天大笑,淚水自眼角兩側滾落到下巴,跌在火盆裡,燃了星星火花。“我殺他?怎麼可能,在我被衆人千夫所指的時候,是他容下了我,我爲何要殺他?”
“這……”玖月不知如何說纔好,這是怎麼樣一種錯落複雜的關係?
女子依然跪着不起身,拿了手邊一摞紙錢,一點一點放進火盆,時而用木棍捅一下,使火不滅。
就這樣有會功夫,玖月以爲她不會再開口,覺得問不出什麼來,打算去找穀子風離開,明兒個起早再隨那少鏢頭共去西門山莊。畢竟子楚大叔跟自己也算是相熟嘛。
玖月轉身的那一刻,女子似是思慮多時,終於開口:“若是你願意,我會給你講我的故事。”
玖月還是走到穀子風旁邊,問他怎麼辦。
“你留在這兒聽她的故事,我剛收到信兒,得趕着出去兩天。過些日子,你把信鴿放飛,我就來接你。”穀子風的手裡不知何時多了一隻鴿子,灰突突的羽毛,紅色的嘴,豆粒大的黑眼瞅着玖月。
玖月抱在懷裡,摸了摸它的翅膀,問穀子風:“它不會亂飛嗎?”
“不會,它很乖的且能聽懂人語,除非你讓它飛,不然致死都不會離開你。”穀子風笑得很自豪,不言而喻,這又是他的作品之一。
玖月點點頭,“那你小心點。”
穀子風笑出聲,看她一本正經的樣子:“這應該是我該囑咐你的。”
玖月把鴿子放在地上,它果然不飛,只是到處蹦着找食兒吃。
玖月回到女子面前,坐下來抱着腿,道:“你可以講你的故事了。”別人的故事,對於自己而言,理應只是個故事,像是那些虛無縹緲的傳說一樣毫無關聯。可怕就怕好多故事你根本不想知道,還是要知道。而除了你,別人都不會知道,你知道而別人不知道的下場,則是很可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