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澤的身後有侍衛，見玖月這般放肆的語氣不禁大呵：“大膽，怎敢對相王如此放肆。”
“相王？”玖月疑惑地重複，她眨了眨眼，忽然想起什麼，一副天真模樣地問：“你曾經是不是三皇子？”玖月自己也不清楚這是哪兒跟哪兒，她覺得這兩個毫無關聯的身份能放到一塊，她就問出了口。
侍衛顯然薄怒，寶劍出鞘，架在玖月脖子上：“明知王爺的身份，還敢說，不要命了。”
玖月不管不顧，還是在問：“你不是我六哥，你是三皇子，你是相王爺，你是毀我全家滅我族人的仇人？”
“劍放下。月兒，下次當着外人的面，說話還是要注意些的。你聽我解釋。”弘澤命侍衛放下了劍，可這語氣讓玖月怎麼聽都覺得好笑。
玖月“咚”的一聲，雙膝跪地，垂首問道：“王爺想教訓什麼？民女洗耳恭聽。”
弘澤閉着雙眼，沒有拉玖月起身：“你六哥年幼便逝在山上，我只是借了他的身份。如今，一切大白，你自要尊我爲王。”
“是。”玖月大聲回答，心裡不禁罵了千百遍：“就算你不是我親哥哥，不顧生恩念養恩啊，我爹孃待你不薄，你反咬這一口是爲何？縱使你沒有良心，你大義滅親又爲哪般？他們犯了什麼天大的錯？要滅門啊！”玖月這些話不能再講了，刀劍無眼，他現在沒下令讓侍衛把自己也殺了，便是開恩了。
祝弘澤，不，西門弘澤離開了，怪不得西門子楚對自己如此態度，原來一切他早知道。
她還跪在原地，她的身子好沉，千斤重擔一夕之間壓在肩上擡不起來。
“我讓你在翠華樓等我，你爲什麼不來？”有人走到玖月面前蹲下，他的肩膀上扛了一把大刀。
“你是那個寫紙條的人？我不想要什麼‘殤’，那又爲什麼要去？”玖月長舒一口氣，就勢坐在地上，望着面前的陌生人。
“因爲你，我得了本假劍譜，還讓人追殺，你欠我的。可我這人心善，不但不會責怪你，還會一直幫着你，你說我好不好？”那人笑着看玖月，刀放在一旁，儘管放的很輕，但還是有巨大的聲響，看來這刀很沉。他從袖口掏出一本劍譜，正是那日賭坊出現的假劍譜。
“是你？”
“是我。”
“你會幫我？”玖月似乎只聽到了這一句話。
“是。”他點頭。
“那先借我五百兩銀子。”玖月隨意道。
他真的從懷中掏出了五百兩，放在玖月手上，玖月一時愣住，卻又離開站起身，跺了跺發麻的腳，跑向了當鋪。
她得把夜明珠贖回來，她不可以丟了它。
當鋪的夥計都在收拾東西，看樣子似乎要關門了，這時玖月纔想起，要過年了。自己的生辰也要到了呢。
“這位……”猶豫了一會，夥計也沒想清楚到底應該叫小姐還是公子。
玖月將五百兩銀票拍在桌上，“夜明珠。”
“原來是您吶。”夥計看她的目光有些怪異，跑到屋後去找掌櫃。
“姑娘您看，這是您的夜明珠。”掌櫃沒出來，夥計手裡捧着個圓珠子跑了出來。
“假的。”玖月只掃了一眼就知道是假的，這珠子她曾每夜在手心裡撫了千百次，怎麼可能認不出？
“呦，姑娘還是個行家，我這是一着急拿錯了。您等等。”過了多時，夥計終於磨磨蹭蹭把真的夜明珠拿了出來，那模樣還好生不捨，玖月一把搶過，捧在手心裡。
那夥計似是賭氣，也一把將桌上的五百兩銀票搶過放在袖子裡，掌櫃在門後咳了一聲，他乾笑着將銀票遞了過去。
“管我借錢就是要贖它？它對你很重要？”那男人又一次出現在當鋪門口，讓玖月覺得有些陰魂不散。“我叫宋安。”他先行自我介紹。
“你的名字跟你的長相一樣普通，過目就忘。是的，它對我很重要，因爲每次看到它，都會讓我怒火中燒，謹記報仇。”
玖月的話帶一絲笑意，並不認真，可宋安卻極爲認真起來。“我的臉其實並不長這個樣子，而我原來也不叫這個名字。”
“那你原先叫什麼？你的臉又到底是什麼模樣？”天很冷，人心很冷，可夜明珠捧在手裡卻有些暖意。
“等到你有朝一日也如我一樣，換了一張臉，換了一個名字的時候，我便告訴你。”
玖月嗤笑，只當他是胡謅，不願承認自己的普通罷了。“對了，你那把大刀呢？”
“放在剛纔那府邸門前了。”他笑。
“你也不怕被人偷了去？”玖月納悶，從來都是見武人兵器不離身的，哪有向他這樣的？
宋安點頭，似是在思索，好半天道：“理應是偷不去的，那由“殤”化成的刀，不能改其本質，還是由玄鐵而生，特別沉，一般人拿不動。”
“‘殤’化成的刀？玄鐵？”
宋安很得意地笑，似乎在炫耀一般道：“除了我，沒人會這麼聰明，我費了好大勁才找到了這斷開的兩截。這‘殤’本是雌雄雙扣，正面而合乃劍，反面而合乃刀。若爲劍則出鞘必嗜血，毀天下蒼生。若爲刀則終生不能其開刃，只是一把重器罷了。”
玖月的嘴巴一瞬間長得老大，這是不是就是當年打造這兵器的巧妙所在？這可否也是毀了莫家兄弟一生的一個玩笑呢？
“那你打算把這刀怎麼處理？”玖月問道。
“我家正缺壓缸的大石，正好了。”那流傳許久的兵器，在他眼裡竟就這麼簡單。是大悟者還是大愚者？或許，這其中相差，也只是一步之遙。
“你跟我回去吧，我會護着你，且幫你報仇。”宋安的後半句話帶着蠱惑人心的力量。
玖月想了一會兒，發澀地開口：“我答應過一個人，要在來年三月的時候跟他走。”她想起了與穀子風曾允諾的事情，也不知他現在在哪兒。
“好，那等你與那個人交涉過後，我再去找你。”宋安似乎料到她不會答應，但他不急，他畢生的使命，也不過是守護着面前的人。可惜的是，他來的有些晚，已經受了不少傷。所幸的是，她自己已經得知了很多他教不明白的東西。
宋安拜別了玖月，揹着那把刀離開了這裡，不光沒有向她要那本劍譜，臨走時還將已經打造好的玄鐵匕首給了她。他這樣一來一走，給玖月留下了很多謎題，她只能將這些問題攢在心底，等下一次再見面的時候，一股腦問出去。
她在大街上走着，看到的每一張望向自己的陌生面孔，都覺得充滿敵意。有時候，她寧願相信，殘害家人的是一個陌生人，總好過是她心底莫大依賴的六哥。
人總是會變的是嗎？還是說，世上會演戲的人太多？
玖月在人羣中看到了一張貌美的面容，頗似玉芙蓉，她揉了揉眼，那人便消失了。
呵，幻覺都到這份兒上了麼。
還有六天就是除夕，玖月掰着手指算着。
她一直在墨北苑做着夥計，偶爾去馬府看看爹爹，她不算討厭現在的日子，但她忘不了有朝一日要報仇，這叫臥薪藏膽吧。
雖換了新帝，卻沒有撤去馬太守的官職，這也讓馬家舒了一口氣。
這個除夕，她是在馬府過的，爹爹的狀況並沒有改善，但見到她的時候總會很聽話。十七歲的生辰，註定讓她難以忘懷。
北國，雪夜。
她一身白衣站在那裡，手中拿着一枚小小算盤。
對面的他是一身黑衣，與這夜巧妙的融在了一起。
“我們是有多久沒見了？四年多了吧？”他開口。
她目光如炬，黑夜中竟也看得清這小算盤，她認真地撥動着珠子，然後擡頭回答：“是三年十一個月零五天。”
他沒有如預想中一樣將劍刺向她的胸口，而是走上前將她輕輕攬在懷中。
“這是夢嗎？”她的聲音顫抖。
他閉上雙眸，輕輕在她耳邊道：“是夢，遲早會醒的夢。”
她的身子一顫，兩人的身影在夜色中更加朦朧。
陰陽路
這是玖月有生以來第一次在別人家裡過年。
馬府內的樹枝上懸掛滿了大紅的燈籠，春聯也貼好了。大堂內熱鬧無比，廚娘王嫂把傢伙事兒都端到了這兒來，大夥一起忙活着包餃子。
玖月不會，便跟着學，捏出來的扁扁塌塌，還漏了餡兒，馬太守在一旁捋着鬍子笑，說：“這丫頭可不能娶，不夠賢良淑德。”
祝老爺子似乎聽懂了他在埋汰自家閨女，去拽馬太守的鬍子。
馬雲之卻是十分熟練地捏着餃子，在玖月耳邊輕輕嘀咕：“這是我第一次跟我爹一起過年，能吃上一頓團圓飯。謝謝你。”
玖月舔了舔有些發乾的嘴脣，沒說什麼。
餃子煮好了，外面有放炮仗的聲音，馬太守卻道，“等等，還有客人沒來。”
大年三十兒，這麼晚，還會有什麼客人？
話音剛落，丫鬟引着一位身披裘衣的女人走了進來，她摘下帽子，笑着對衆人一一點頭。目光落到玖月身上的時候，笑意更深。
玖月對上她的臉，身子便開始不住地顫抖，她害怕，因爲這女人的臉，與玉芙蓉的畫像一般模樣。
沒有人解釋她是什麼客人，甚至除了玖月沒有任何人對於她的到來感到驚訝，玖月將餃子放在口中狠狠地嚼着，一點年味都沒嚐出來。
有鑼鼓聲敲起來，又是新的一年了，玖月起身給祝老爺磕頭，“爹，過年好。”祝老爺笑嘻嘻地摟着她，好不滿足。
馬雲之遞給玖月一隻鐲子，“生辰快樂。”
那鐲子通體碧玉，即使在這燈光下也能見到其中的清晰紋路。玖月沒吭聲，她不知該不該收。
見她猶豫，馬雲之將鐲子套在她手上，笑了笑。
鐲子環住脈搏的感覺讓玖月有些安心。
衆人都回去睡了，而玖月卻一直如條尾巴似的跟在那個女人身後。
女人無奈地轉身對着玖月道：“有什麼想問我的，直說。”
“你是誰？”玖月不敢肯定她就是玉芙蓉，因爲千秋雪說她已經死了，他的思念與悲痛騙不了人。想到這兒玖月不禁一愣，爲什麼自己心底還是這樣在乎呢？只是因爲千秋雪的侮辱與欺騙？只是因爲那一日的恨意斥心？
“趙嫣然。”女人說話的時候很媚，每說一個字都吐氣如蘭，似乎要把玖月的心都勾去。
“你不是玉芙蓉？”聽到一個陌生名字的時候，玖月心裡好過了一點，可她還是要確認一遍。
“玉芙蓉？你個小丫頭竟然能知道我曾經的名字，倒也有幾分見識。我怎就不是呢。”
“可你不是死了嗎？”
趙嫣然用手背在自己的脣間慢慢滑過，然後猛地低下頭來對着玖月的眼，道：“我說他們便要信？他們說你便要信？是非錯對皆是你們願意這樣去想，怪得了誰呢？”
她冷笑着離開，玖月望着她的背影覺得更加寒冷。
然後玖月站在原地，對自己說“生辰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