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衆酒客們鬨堂大笑。笑過之後,卻又感慨起淮安城那邊讀書人的好命來,“每月一石米外加一吊錢呢,還都是銅錢!不光自己吃,省一省,養活老婆孩子都夠了。”
“可不是麼?一千個足色肉好,能買三百多碗酒了。姓周的還不願意去。老子就是小時候沒錢讀書,否則,早投奔淮安去了!”
三百多碗酒,每天喝十碗,那是何等神仙日子!其他端着酒碗一小口,一小口慢品的酒客們,兩眼立刻放出了咄咄精光。“可不是麼,早知道這樣,老子也去讀書了!”
“就你,手指頭長得比別人腳指頭還笨?還讀書呢,肯定被先生用板子活活打死!”
“我不就是一說麼?怎麼就被打死了。那教書先生敢打我,老子一巴掌抽他滿地找牙!”
“哈哈哈哈.....”衆人又是鬨堂大笑,一邊笑一邊搖頭。都覺得讀書人跟自己完全處於兩個世界,別人給的待遇再好,自己也羨慕不來。
坐在小酒館最裡頭的兩名穿長衫客人,卻沒陪着大夥一起說笑話。只管豎起耳朵,聽衆人東一句西一句的瞎扯,直到大夥碗裡的酒都喝得差不多了。才擡起頭,非常有禮貌地問了一句,“嗯,嗯哼!各位哥哥,剛纔你們說的那些事情,都是從哪裡聽來的?!到底靠不靠譜啊?還是以訛傳訛的瞎話?!”
“嘿,你這話怎麼說呢?”酒客們聞聽,立刻豎起了眼睛。然而看到對方身上整齊的綢布長衫,又迅速把頭低了下去,“我們,我們哪知道是不是真的。道聽途說,道聽途說。說過就忘,說過就忘您懂麼?”
“我也只是隨便問問!剛纔你們說的,聽着怪新鮮的!”兩名長衫客中,看起來地位稍高的那位笑了笑,低聲補充。
“客官,您老的雞屁股!”還沒等衆人迴應,店小二已經飛一般跑了過來。彎腰將油汪汪的雞屁股朝兩位長衫面前一擺,然後擡起手,指着牆壁上高高掛着的一塊木牌說道:“客官慢用。這裡有幾個字,衙門發的。小二我不認識,客官您能否幫着讀一讀?”
“嗯!”長衫客們愣了愣,目光迅速轉向牆上的木牌。
“禍從口出,病從口入”八個字,不知道已經掛了多少年,每個字上面,都沾滿油汪汪的污漬。
“小二哥,結賬!”衆酒客們也都心生警覺,紛紛將銅錢掏出來,拍在桌角上。站起身準備往外走。這年頭,衙門裡的官差下手黑着呢,真把你治一個“通匪”的罪名拉進大牢裡去,那就是傾家蕩產的結果。大夥都是有老婆孩子的人, 可是不敢在這上面給自己惹麻煩。
“不就是幾句閒話麼?出我口,入你耳,旁邊又沒證人。過後誰知道是我說的?”兩名長衫客中地位看起來稍高的那個,撇了撇嘴,大聲說道。“行了,大夥都不愛說,就當李某沒問過。小二,在座每人都給添一碗熱乎酒來,就當李某給大夥賠罪了!”
“哎,來了——!”小二哥聞言大喜,再顧不上提醒客人少惹是非,小跑着去篩熱酒了。其他酒客也不好意思再走,訕笑着又坐回自己原來的位置,“這,這怎麼好意思呢。李,李爺,都不認識您,怎麼好意思吃您的酒!”
“當不起一個爺字!在下姓李,行四。大夥叫我李四就行!”長衫客中的看起來地位高的那個將身體朝椅子中一跌,拍着桌案,大咧咧地說道,“第一次來黃河南邊做生意,人生地不熟,所以想多打聽點兒事情。不是故意要給大夥找麻煩。六子,把雞屁股也給大夥分一分,有酒沒肉,算什麼事情!”
“是唻,爺您坐,六子這就去!”另外一個長衫酒客拱了下手,拖着口流利的北方官話迴應。
“哎呀呀,可不敢,可不敢!”衆酒客們連忙擺手拒絕,但嘴角亮津津的光澤,卻暴露了他們內心的想法。雞屁股哎,要二十文錢纔給一盤子呢!不逢年過節,大夥誰敢這麼敗家?買雞屁股當下酒菜?造孽吧!窮骨頭吃肉菜,不怕放屁油了褲子?!
“有什麼不敢的,酒肉向來不分家!”長衫李四是個自來熟,大咧咧地擺手,“掌櫃的,再切兩盤子肥腸,來一鍋鹽水毛豆,鹽量要加足。給大家分小份端上來,賬一樣算我頭上!”
“來了,來了!”掌櫃得也是喜出望外,答應一聲,小跑着去廚房準備了。
街頭雞毛店,小本經營,一年到頭也難得見幾個如此豪爽的酒客。因此從掌櫃往下,手腳都變得麻利無比。須臾間,一罈子花雕酒就給蒸熱了,撒上些幹桂花,分成小碗端到了衆人面前。
幾個下酒菜,也都分成了小份兒,在座酒客每人一份兒。將大夥饞得兩眼放光,紛紛拱着手,請長衫酒客先用。
“一起來,喝一口!李某敬大夥的!”長衫李四也不謙讓,先端起酒碗,狠狠抿了一大口。然後閉上眼睛回味了一番,吐出口長長的熱氣,**着到,“嗯,地道!花雕酒,喝着就是舒坦。可不是我們北方的燒刀子,一大口下去,整個人都得橫過來!”
“四爺您那也是喝一個豪氣!”衆酒客也跟着喝了一口,然後一邊飛速地動筷子吃菜,一邊含糊不清地迴應,“不像咱們這邊,什麼都是一小口一小口抿,精細得沒邊兒!”
“各有各的好處,各有各的好處!”長衫李四顯然不打算在南北風俗上多浪費功夫,擺擺手,笑着說道,“我到更喜歡你們南邊的人,做什麼都仔細。唉,咱不說這些。剛纔那個考試,還給發米發銅錢的,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怎麼聽着如此新鮮!”
“這個.....”衆人互相看了看,已經吃到嘴裡的雞屁股也不好意思再吐出來。便搖着頭乾笑了幾聲,七嘴八舌地迴應道:“我們也是瞎說,四爺您千萬別信。誰都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我只是聽着有意思。不瞞諸位,老家那邊最近鬧鹽荒,所以...”
“噢,怪不得四爺如此豪氣,原來是做大生意的人!”衆人立刻心領神會,微笑着點頭。
天下食鹽,半數出於兩淮。而兩淮食鹽,六成以上出自淮安路。雖然高郵、揚州兩地也產鹽,但數量畢竟沒有淮安足。並且原來兩淮的食鹽都是先運到淮安城裡,然後再發往全國各地。倉促之間,這個規矩也很難改過來。所以只要做和食鹽有關買賣的,十有七八要往淮安走一遭。
既然是準備去淮安販私鹽的,長衫李四肯定不會把大夥朝衙門裡頭帶。他剛纔跟大夥打聽淮安的事情,當然也在情理之中,不值得大夥再小心提防。
那李四卻唯恐自己解釋得不夠清楚,笑了笑,繼續說道:“也算不得什麼大生意。家裡頭長輩派我來趟趟路子而已。你們也知道,以前這販鹽的買賣,只有那有數的幾家才能做。其他人,再有錢沒有鹽引也是白搭!”
“那四爺您可真來對了!”衆人聞聽,立刻七嘴八舌地接茬,“那幾家自己作死,居然想趁着朱八十一立足未穩之時,糾集奴僕重新奪回淮安。結果被朱八十一打了個大敗,然後一刀一個全給剁了。眼下淮安城裡的鹹鹽,根本不需要鹽引。凡是出得起價錢的,誰都可以買了運走!”
“哦,這樣?”長衫李四的眉頭跳了跳,故意裝出一幅茫然的模樣,“居然有人敢跟朱屠戶做對?他們吃了豹子膽不成?”
“估計是想欺負朱八十一手底下人少唄?那幫鹽販子,原本也不是什麼好鳥,這回也算惡貫滿盈了!”
“欺負朱屠戶手下人少?不會吧!人少他怎麼打下了淮安?”
“怎麼不會,我聽人說,朱八十一當日入淮安時,只帶了一百多人!”有個酒客站起來,滿臉神秘的透漏。
“可不是麼?那朱八十一跟芝麻李倆早就拜了把子的。芝麻李當日八人奪徐州,他是芝麻李的把兄弟,一百來人奪淮安,已經是給官府面子了!”
“是啊,那朱八十一,可是會發掌心雷的!”
“別人不知道,朱八十一手下,肯定人馬不多。最近這一個月,芝麻李接連破了宿州、蒙城,懷遠,那趙君用也從徐州一路打到了睢陽城下。只有朱八十一,打下淮安之後,始終沒什麼大動靜。直到最近幾天,才又派了個叫徐達的,把淮河上游的泗州城拿到手裡!”
登時,衆人全來了精神。把道聽途說的消息,不分真僞地往外吐。並且自己還添油加醋一番,彷彿每個人都親眼見了一般。
掌心雷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情,李四早就弄了個清清楚楚。聽大夥越說距離自己想知道的正題越遠,連忙咳嗽了幾聲,笑着將話頭往回拉,“嗯,哼,嗯嗯,也就是說,朱八十一手裡兵少,所以那些鹽商們想趁機撈一票。結果沒撈到,反而把命都搭了進去!”
“對,基本上就是這麼回事!”衆人喝着李四的酒,吃着李四的雞屁股,自然也不會掃他的興。笑了笑,紛紛點頭。
“噢,那倒真是一個機會!”李四想了想,沉吟着點頭。大元朝的鹽政糜爛已久,說是所有食鹽都必須官營,實際上,兩淮一帶的大鹽商們,早就從中找到了無數空子。每年真正給官府上足了稅,憑着鹽引運往指定區域發賣的,還不足總數的四成。其餘六成多,全都是打着官鹽旗號的私鹽。所賺取到的高額利潤,也全進了鹽商和相應官吏的私人腰包。
所以朱八十一將淮安城的大鹽商們剁了也就剁了,站在朝廷角度,李四並不覺得後者有如何可憐。他只關心的是,朱八十一將原來的鹽商一網打盡之後,能不能建立起個新規矩,把鹽利拿到手裡。如果能,則朝廷目前的剿匪方向,就必須迅速東移,放棄劉福通,以趙君用、芝麻李和朱屠戶爲主要消滅目標。如果不能的話,則朝廷便依舊可以像目前這樣,根據紅巾賊的勢力大小,按部就班地剿滅。先集中兵力擒殺劉福通這個罪魁禍首,然後才輪到芝麻李、朱屠戶和徐壽輝等人。
“當然是個機會!”一名黃臉酒客用手抹了下油光光的嘴巴,大聲附和,“我們這些人就是沒本錢,要不然,也早跑一趟淮安了。去的時候拉一船糧食,回來時拉一船鹹鹽。一來一回,至少十倍的紅利。嗨,要不說,人兩條腿,錢是一個輪子呢。這兩條腿,怎麼追也追不上一隻輪子!”
“呵呵,老哥這話說得有意思!”李四衝着黃臉酒客,笑着點頭,“可爲什麼要拉一船糧食啊,別的東西在淮安不好賣麼?”
“那個,我也是聽人說,做不得準!做不得準!”黃臉酒客擺擺手,笑着迴應,“據說那邊雖然不要鹽引了,卻有一個古怪規定。每運一船淮安當地的貨物出境,就必須運一船糧食進去,否則,即便能帶着貨偷偷溜走,半路上也得被水師給截住!”
“水師,朱八十一麾下有水師?”李四大吃一驚,瞪圓了眼睛追問。
“可不是麼!”黃臉顯然喝得有點兒高了,傻呵呵地點頭,“一開始誰也沒想到,朱八十一居然這麼快就把水師給扯了起來。但我聽黃河上走船的兄弟說,朱八十一入了淮安第一件事,就是組建水師。反正那一帶不缺船,水手也是一抓一大把!”
有一支水師的存在,無論規模大小,對試圖攻打淮安的人來說,都是一個麻煩。那淮安城北面是黃河,西面是運河、淮河。而東面順黃河而下不到兩百里,就是汪---洋大海。雖然河船與海船不是一回事,可把朱八十一逼急了,冒險將船隊朝大海里一拉。在想抓住他,可就是大海撈針了!(注1)
“不過四爺您也不用擔心!”見李四臉色不太好看,酒客們拍打着胸脯,大聲安慰,“那朱八十一雖然手底下又是陸軍,又是水師的,卻絕不是個不講道理的主。我們聽人說過,只要你不壞他的規矩,他從不主動找你的麻煩。他手下那些紅巾軍,也是極和善的,跟其他地方的紅巾賊不一樣。”
“噢,怎麼個不一樣法,不都是紅巾賊麼?”
“怎麼個不一樣法,我們也說不清楚。但淮安那邊,不欺負老百姓是真的。據說他們那邊有什麼,三個大紀律,八個小紀律。具體是什麼,我們不太清楚。四爺您到河面上找行船的夥計問問就知道了。朱八十一把他的規矩編成了歌,非但他手下的人會唱,常去那邊的夥計也都會唱!”
注1:元代海岸線遠比現在靠西。射陽、大豐一帶,還都是大海。連雲港則是一個臨近陸地的海島,名爲鬱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