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論,拋開暗中詛咒朝廷這層,眼下民間所流傳的《武王伐紂平話》,的確是一本非常耐看的話本。雖然裡邊所描述的東西荒誕不經,但是勝在新穎有趣。脫歡貼木兒只是隨便看了幾眼怯薛們回憶出來的秘奏,就被裡邊的內容給吸引住了,因此對四翼大鵬這個綽號,印象極爲深刻。
奇皇后基本上沒有機會接觸這些民間喜聞樂見的東西,但是看到妥歡帖木兒寫得鄭重,便湊上前,將紙張抄在手裡,笑着說道,“臣妾聽聞,大聖壽萬安寺的白塔可鎮壓天下妖邪,不妨就將這個人的名字刻在石頭上,然後放進白塔底部。再命高僧天天於塔前念‘金剛伏魔咒’,即便他真有什麼妖邪附體,幾萬遍金剛伏魔咒聽下來,也早就化成一堆污水了!”
“胡鬧!”妥歡帖木兒笑着罵了一句,卻沒有命令奇氏將寫着“反賊”名字的紙張放下,也沒禁止他去白塔寺去給高僧們添亂。“那個人到底是不是妖邪?朕不清楚。可圍繞着他發生的一些事情,卻着實充滿了蹊蹺!”
“怎麼個蹊蹺法?!”奇氏將寫着朱八十一字樣的紙,交給隨身太監樸不花,示意後者拿在手裡將墨跡風乾。然後再度眨巴着嫵媚的丹鳳眼詢問。
“這裡都是關於他的事情!”脫歡帖木兒從桌案上抓起一摞奏章,挨個翻給奇氏看,“按照河南江北行省最早發給朕的說法,此人乃是殺豬的屠戶,早就加入了彌勒邪教,並且成爲一堂之主。趁着芝麻李攻打徐州的時候,在城內暴起發難,裡應外合。因此被芝麻李封爲左軍都督,坐上了蟻賊中的第九把交椅!”
“蟻賊就是蟻賊,得了座大城,卻弄得跟山寨一般,還排座次分交椅,哼!”奇氏笑着撇了下嘴,低聲奚落。
“朕原來也沒把他們當一回事!自打朕即位以來,哪一年沒蟻賊做亂?那芝麻李又不是頭一個?!”妥歡帖木兒笑了笑,滿臉悻然。“可兀剌不花這廝,把朕專門從金帳汗國僱來的精銳,一仗就給葬送掉了大半兒。那些僥倖逃回來的高麗人,又說不清楚兀剌不花到底爲何吃了敗仗。而蟻賊那邊,卻專門發了告示,宣稱那一仗並沒有什麼法師出馬。完全是徐州軍憑着自己的實力打贏的,上賴大總管芝麻李指揮若定,下賴衆將士萬衆一心。至於傳言中的晴空霹靂,不過芝麻李帳下左軍都督朱八十一率領死士衝到兀剌不花的帥臺前,近距離擊發射了數門盞口銃而已,更是與神蹟一點關係都沒有!
“嘶!”奇氏一聽,就倒吸了口冷氣。一邊偷偷派人撒佈《武王伐紂》這種荒誕不經的東西,蠱惑人心。一邊卻又自己說自己這邊沒任何怪力亂神,取勝完全憑的是真本事!這,這徐州蟻賊,到底故意弄得是什麼虛玄?!他們到底是想要老百姓相信他們是神明派下來解救蒼生的使徒,還是僅僅想着擾亂一下朝廷視聽?那個給芝麻李出這種主意的人,心思也忒地叵測?
正百思不解間,又聽妥歡帖木兒說道:“當朕是那自幼養在深宮中,什麼都不知道的糊塗帝王呢。那盞口銃重十四斤,扛在肩膀上再衝到兀剌不花的帥臺前發射,虧他們想得出來?!那東西又不能當大錘砸人,扛着十四斤重物,怎麼可能還有力氣跑到兀剌不花的帥臺前?!即便他們有的是力氣,那兀剌不花又不是傻的,就任由他們扛着盞口銃往自己身邊衝?!”
“賊人肯定是在故意擾亂視聽!”奇氏聽了,立刻猜出了自家丈夫真正想說的內容。點點頭,小聲附和。
“朕當然知道他們是在故意擾亂視聽,問題是,他們到底想掩飾什麼?”妥歡帖木兒眉頭緊皺,同樣是百思不得其解。
“大汗沒派人,沒讓丞相派細作去徐州打探一下麼?!”奇氏想了想,很認真地給妥歡帖木兒出起了主意,“那徐州緊鄰着運河,每天無數船隻從城外經過。芝麻李除非是傻子,否則必然要從過往船隻和商販手中抽份子錢養他的賊兵。只要把細作混進商隊裡頭.....”
“怎麼沒派?自打聽說兀剌不花全軍覆沒,光是中書省這邊,就派了不止一百名細作過去!”她不提則已,一提起來,妥歡帖木兒更是滿肚子鬱悶無處可發,“結果那芝麻李卻突然學精明瞭,對進城的人等嚴加盤問。前後一百多名細作,被他抓住砍了七十有餘。剩下的,要麼躲在外邊不敢回來向脫脫覆命,要麼,呵呵.....”
咧了一下子嘴,他滿臉無奈,“要麼,乾脆直接投降了芝麻李,帶着芝麻李的人,四處抓捕起以前的同行來!連跟河南行省那邊一直有着書信往來的鹽商張家,都被他們給賣了。從家主張金貴往下三百多口男女,一個都沒留下!”
當皇帝當到他這個份上,的確也夠鬱悶的了。文官貪財,武將怕死,就連專門培養的細作,投降起蟻賊來都毫不遲疑。再這樣下去,滿朝文武,他還有還有哪個敢用?哪個又能保證,戰場上遇到挫折之後,不會立刻改換門庭?
“可惡!”奇氏伸出手,無比溫柔地替妥歡帖木兒按摩後背,“那些細作的家人呢,脫脫就又大發慈悲了麼?”
“脫脫已經把他們都殺了!”妥歡帖木兒想都不想,順口答應,彷彿只是宰了幾百只雞鴨一般。“連同掌管他們的千戶,也一道殺了!”
“該殺,一羣背主的奴才,活該抄家滅族!”奇氏櫻桃小口輕張,替自家丈夫在一旁張目。
“可光是殺了他們有什麼用?!”妥歡帖木兒又嘆了口氣,愁眉不展,“徐州那邊,還是任何有用的消息都探聽不到。朕見到過的蟻賊也多了,之前沒有任何一個,會像芝麻李這樣,將自己捂得像口倒扣着的水缸一般嚴實!!”
“他一個販芝麻的,未必有此等見識。想是有人替他出的主意!”奇氏想了想,小聲提醒。
“肯定是!”妥歡帖木兒不斷點頭。問題是,知道芝麻李身邊出現了“高人”又能怎麼樣?細作派不進去,自然就找不出“高人”是誰?脫脫這邊,肯定也拿不出相應的對付辦法。
一時間,夫妻兩個都犯了愁。枯坐在冷冰冰的延春堂中,誰也不知道到底該怎麼辦。這皇帝啊,還不如不當呢。不當皇帝,也不用爲整個帝國操心。而當皇帝當得比個莊主都不如,啥事都得親自動手,也着實令人意興闌珊。
“臣妾,臣妾有個主意,不知道妥當不妥當?!”奇氏也的確是想替自家丈夫分憂,冥思苦想了一會兒,低聲問道。
“說罷,反正今天這裡就咱們夫妻倆!”妥歡帖木兒笑了笑,寵溺地迴應。
妻子從來沒過問過朝政,怎麼可能搶在右丞相脫脫之前,拿出什麼好主意來?!所謂主意,不過是女人家心思,變着法子想哄自己開心而已。
誰料奇氏不開口則已,一開口就再度令他刮目相看,“臣妾又想起當年,咱們夫妻兩個如何對付伯顏的事情來了!當初不也是摸不清伯顏的底細麼?然後咱們夫妻倆就裝得像一對傻子般,今天摸,明天摸,後天繼續變着法子摸.....”
妥歡帖木兒聞聽,心中登時一暖。當年爲了不做傀儡,夫妻兩個可是把腦袋都別在了褲帶之上。萬一被伯顏感覺到夫妻兩個是在試探他的底細,恐怕即便自己這個皇帝不會立刻變成短命鬼,沒有任何根底的奇氏,恐怕也逃不了一杯毒酒。
所幸是,伯顏只覺得兩個傻瓜有趣,卻沒想到兩個傻瓜在故意針對他。直到脫脫也佔到了皇家這邊,才如夢初醒。結果,當然是權臣被逐,皇帝陛下一鳴驚人的結局!
“那芝麻李不是剛打了勝仗麼?!”見丈夫終於展顏而笑,奇氏也拍了下手,雀躍着說道,“大汗您不妨從臨近各行州府調些沒用的雜兵去,一場一場跟他耗,一場一場探他的底細。一場不成,兩場不成,三場、四場,只要不斷有潰兵從戰場上逃回,連續七八場戰鬥下來,自然就能探出他的深淺了!”
“唔嗯!”妥歡帖木兒又倒吸了口冷氣。這辦法看似笨,卻着實能解決自己的燃眉之急。大元朝再羸弱,眼下也不會因爲一萬多兵馬的損失,就傷筋動骨。自己和脫脫兩個之所以遲遲不想再派第二支軍隊過去,就是因爲摸不清楚徐州軍的底細,怕再像先前那樣,白白葬送掉一支精銳。而奇氏這一招,醜陋雖然醜陋了些,卻令所有麻煩都迎刃而解。
此外,多派幾波雜魚過去,萬一其中一支能創造奇蹟,就是自己這個當皇帝的知人善任。即便全都打輸了,也能起到疲兵作用,讓芝麻李得不到任何喘息時間。待到通過雜魚們的犧牲,弄清楚了兀剌不花戰敗的真實原因後。再派一名宿將親領精銳之師攻到徐州城下,屆時再想取衆賊性命,還不是易如反掌的事情麼?!
注1:妥歡帖木兒這個皇帝比較奇葩。在位時間長達三十五年,幾乎佔了大元朝控制中國時間的一半兒。對奇氏的愛情也無比忠貞,拼着得罪大臣也要封后者爲第二皇后,並且在明知道後者要聯合兒子推翻自己的情況下,依舊對其寵愛有加。國庫窮得跑耗子,老百姓姓沒飯吃,卻每年拿出大把大把的錢來到寺廟裡施捨。治國打仗樣樣稀鬆,做東西的手藝卻是大師級水平。親手製造的水運宮漏(原始水鍾)即便拿到現在也是歎爲觀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