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新年對於鹿轅來說,平淡乏味。他將自己關在家中,整日滿頭複習,成套練習題做完摞起來,足足有一本書厚。本來性格就冷淡的他,給人的感覺變得更爲冷酷,難以接近了。
今年過年的元宵,他獨自去了南門橋。站在橋頭看了會兒那綻放在空中的煙花,難免有幾分落寞和孤單。煙花尚未放完,他便又返回家中,腦子裡有幾分混亂。坐在椅子上,對着漆黑的天空發了會兒呆,心情最後又在黑夜中恢復平靜。
他似乎已經習慣了一個人的生活,但這樣的生活,不是應該在很多年前就習慣了嗎?如今怎麼還會突然覺得寂寞了?真是可笑。
自己嘲笑了自己一番,鹿轅又恢復了往日的沉穩冷淡。
高二下學期開學,什麼事情都一日既往地順次進行。柳眉並沒能如期回來,電話回來說是爺爺病情起伏不定,她暫時留在爺爺身邊。又讓鹿轅這邊不要太過擔心,手術過後有可能會出現這樣的情況,是很正常的。
鹿轅接到電話的時候,心裡緊張片刻。聽到爺爺的聲音,他又安穩下來。那聲音跟過去一樣,聽不出絲毫的虛弱。爺爺一如既往地說着幽默的話,安慰他不要將他父親的事情計較在心。很多事情成爲心結,就不容易解開了。
“你是鹿家的孩子,就應該有鹿家的骨氣。”爺爺的話依舊在他耳邊縈繞,這麼多天來,他一直在咀嚼這句話的意思。鹿家的骨氣,究竟是什麼呢?
爺爺可以這樣說,他可以努力爲之奮鬥,但爲什麼,那個不爭氣的父親,就這麼堅持不住原則呢?
柳寧一中的迎春花開得一樣絢爛,但他的主人,已經變更了。
迎面走過來一個瘦高的身影,叫住他。
鹿轅愣了愣,稍微走近一步方纔看清楚,原來是易方。
“老師好。”他很有禮貌地問了聲好。
“鹿轅啊,這高二下學期一過去,就算是邁入高三了。目前,你們也算是準高三了。後面一年,你可以堅持穩住。”易方扶了扶眼鏡框,帶着和藹卻有不可親近。
“嗯,我知道,老師。”鹿轅簡單地回答一句,看起來卻有幾分沉重。
易方領着他一邊往教室走去,一邊碎碎唸叨:“姜琦那邊,前段時間你多費心思了。如今她的事情,也算是暫且告一段落,你的心思也可以收回來了。這樣,你也能夠有更多的時間和精力,好好放在學習上了。”
“老師說得是。”鹿轅依舊顯得面色凝重,“姜琦的這件事情,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算有個真正的了結。”
“唉,可惜了這孩子,要是一直這麼睡下去,耽擱可就大了。”易方嘆口氣,一副愛莫能助的樣子,“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命吧!對了,柳眉下學期還回來麼?”
“她啊,暫時還不能確定,因爲爺爺那邊,似乎不是特別穩定。如果能夠穩定下來,可能會回來吧
。但是這個,我也不能保證。”鹿轅仔細說道。
“這樣啊,既然你們是親戚,倘若她能夠回來,我還是希望她能趕回來。畢竟是這個班級的一份子嘛,最後的畢業照,我希望你們都能夠出現在。”易方拍拍他的肩膀,“最近你看起來,壓力很大的樣子。”
“我?”鹿轅沒想到他突然轉換話題,說道自己身上來。
“是啊。我看得出來,你們幾個挨着坐,可能感情也比較好。班裡走了同學,我心裡也難受。而且姜琦的事情……算了,我們不提她。”
不知不覺兩個人走到了辦公室門前,易方掏出鑰匙,把門打開:“進來坐會兒,我們聊聊。”
“是。”
鹿轅心裡突然有幾分怯意,不知道易方究竟要找他談什麼。鹿家的事情,並不在柳寧,班級裡知道此事的人並不多。而且之前事發東窗,他並沒有發現易方有什麼異樣的表現。直到洛陽臨走前的那些話,才讓他警覺起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爲。紙終究是抱不住火,他突然意識到,這件事情,班裡的同學遲早會知道。
“隨意點,坐吧。”易方接好一杯開水遞過去,跟平時看不出有任何差異。
只是對於鹿轅來說,平日裡那個我行我素的班主任,有幾分專制獨裁的統治者,應該不會在他面前如此熱情地表現出和藹可親的一面才正常。眼下他這番行動,倒是令鹿轅起了疑心。
“那個,易老師,您是不是有什麼事要找我說?”鹿轅最後耐不住,先開口詢問。倘若真的是因爲他父親的事情,鹿轅覺得也並沒有什麼好隱瞞的。如今看開了,反倒不畏懼了。
易方皺皺眉頭,似乎是沒想到他會這麼主動開口。思忖片刻,他稍微有些尷尬地說道:“鹿轅啊,易老師呢,其實沒什麼其他意思。”
鹿轅微微點頭,心裡卻想着:你一般這麼說,那就是有其他意思了,不然絕對不會如此開口。
“老師看你最近壓力很大的樣子,好像不僅僅是學習上的。”易方注視着他,“你是不是有遇到什麼其他方面的困難,如果不能自己解決,如果老師能幫上忙,你開口跟老師說一聲。只要老師能夠盡力的,老師一定竭盡全力去幫忙。”
“老師,我想問一下,這番話,是出自您本人的意願呢,還是出自於許校長?”鹿轅放下水杯,說得冷淡至極。在這件事情上,他也十分執拗。說起話來,語氣也顯得偏激了些。
此事本與易方無關,他也知道不該用這樣的語氣和態度跟自己的班主任說話。但是他心裡就是有怨氣,憑什麼明明是兩個人的錯,卻只處罰他父親一人?
易方聽到他的問話,臉上露出尷尬的神色。他突然覺得,自己身爲一個老師,在學生面前竟然做出這樣的事情,實在是有失尊嚴。可是許校長那邊逼得緊,他已經敷衍不過去了,如此纔會出此下策。
但其實
,他並不清楚具體是什麼事情。只是隱約聽聞,川江那邊的一所重點中學校長落馬了,還被關起來了。原因似乎還在調查中,不過算是鐵板上釘釘的事情了。柳寧與川江隔得並不是特別遠,但據他所知,兩所學校並沒有什麼太大的來往。他也不知道,爲什麼許校長很是關心這件事情。他更不明白,爲何許校長一定要讓他來詢問鹿轅家裡的情況。
後來他稍微去查了下新聞和資料,川江那所學校的校長,名叫鹿振華。恰好姓鹿,恰好跟許校長同一個大學同一個年級畢業。於是,他在心中猜測,這鹿振華,大概就是鹿轅的父親,許校長的同學了。
這麼一聯繫起來,那鹿振華進監獄的事情,說不定和許校長扯上了那麼點兒關係。不然,他也用不着這般關心。
“鹿轅啊,我希望你能明白,老師也有老師的難處。”易方嘆口氣,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心裡也在憤憤不平地咒罵許校長。既然自己想要知道,爲什麼不自己去問,非得要把他夾在中間,弄得他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如今是豬八戒照鏡子——裡外不是人。可當着許校長的面,他又不好多問,更別說咒罵了。
“我明白,易老師。”鹿轅淡淡回答道,目光飄忽不定,不看易方分毫。原本在他心中果敢決絕的老師,如今看來也不過如此。他突然對這個世道,有了一些最基本最全新的認識。進化論很正確,優勝劣汰,適者生存。
於是,他更加堅定了心中的念想。
“那,你能告訴我要如何回答嗎?”易方仍不死心,試探着問了一句。
鹿轅微微皺眉,緩緩開口:“我家的情況,想必許校長如今也十分清楚。到底是什麼原因,我並不清楚。不過作爲未成年人,我也不太想攙和進他們成年人的紛爭之中。警察已經到家裡取樣調查過,也給我錄了口供。但是,我覺得他們似乎並沒有找到他們想要的東西。至於他們想要的東西究竟是什麼,在哪裡,我想,恐怕只有許校長還知道了。”
“額。”易方聽了他的這番話,顯得有幾分爲難,他在心裡斟酌着,要如何轉達這番話的意思。這些話意思很明白,但說得太過刺耳了些。
“我希望易老師,能夠原原本本地轉述。如此,你也不必大費周章去想如何遣詞造句了。順便告訴許校長,這是我的意思。”鹿轅說罷,起身道別而出。
易方看着他離去的背影,陡然覺得自己這個老師,做得實在是太失敗了。連一個尚未成年的學生,都可以理直氣壯地堅持自己的原則。他一個堂堂人民教師,被那麼多學生尊重的教師,竟然會在一個校長面前低頭,放棄原則?
可笑,真是可笑。
他望着辦公室空空的門口,嘲笑着自己。
“唉!真是枉爲教書一世,育人上千啊。”末了,他搖搖頭,嘆口氣,打開辦公桌上的備課本,把自己的無奈都掩埋在文字之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