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愣了愣, 忽然回想起生產晟霰時,周身那股差點要了我性命的寒氣,一個不好的猜想冒了出來:“是不是……我以後, 不會再有孩子了?”
蕭朔回過臉, 努力笑着:“沒有的事, 你不要瞎想。”
我顫抖起來, 不覺眼眶酸澀:“你說實話, 蕭朔,不要騙我……”
他急忙擁住我,順着我頭髮, 平復着聲音:“阿輝,別害怕, 御醫只是說, 你那時受寒毒侵襲, 以後恐會難以懷上子嗣;但是咱們還年輕,只要精心將養, 總會恢復的。萬幸你和晟霰都平安無事,我已是對老天感激不盡。咱們有了晟霰難道還不夠麼?咱們好好將他養大,讓他學文習武,以後做個大魏明主。對了,你還要教他輕功和逃跑的功夫……”
我破涕爲笑:“哪有皇帝學逃跑功夫的, 又不是什麼光彩本事。”
蕭朔打趣道:“這有什麼, 你一身那麼好的本事, 可別失傳。”
我被他深深擁着, 將眼淚埋在他寬闊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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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蕭氏與從前大膺皇室沾親帶故, 魏國皇室又向來自認爲如今的魏國是大膺的延續,因此魏國皇陵就設在從前大膺皇陵的旁邊, 緊緊挨着,幾乎不分彼此。
其實,我對此頗爲腹誹、不以爲然:蕭氏歸蕭氏,姬氏歸姬氏,幹嘛非要佔了從前舊主的地盤。恐怕不光爲了緬懷,而是硬扯了大膺這塊旗子,硬是向天下展示正統名分。
不過按蕭朔從前告訴我的,我的寧氏祖上纔是最對不起大膺皇室的罪人,自然我也沒有資格置喙此事。
去皇陵祭祖是極爲隆重的大事,鴻臚寺忙活了許久,纔將帝后去皇陵參拜的事宜樁樁件件安排妥當。
首陽通往慶都的道路寬闊又平坦,顯然是爲了歷代皇帝去皇陵祭祖專門鋪設。
隊隊禁衛舉着五爪龍旗,在前方開道。蕭朔身着帝王戎裝,掛劍跨馬,英武卻不繁冗,樂非與樂川跟隨在後。
城中百姓擠滿街道兩邊,爭相目睹這位新帝的風采,嘖嘖讚歎。
我帶了晟霰、福果和乳母坐在玄色帳幕圍成的大車中,八匹黑色駿馬身系紅纓,穩穩拉着。隨行的官員皆按品着裝,騎着馬跟在後面。
晟霰雖尚在襁褓,身子卻結實,甚是好帶,一路上在大車中並不哭鬧,只眨巴着眼睛看着沿途風景,看的困了,便乖乖入睡。
福果瞧着歡喜,笑道:“娘娘您看,小殿下真是茁壯精神,盯着車外看了一路,像是知道這以後都是他的江山呢。”
我隨口道:“長大以後還不知資質如何,哪裡就一定是他的江山了。”
乳母賠笑道:“陛下專門爲了小殿下,來皇陵太廟祭祖祈福,如此看重,小殿下又是嫡長子,將來必是咱們大魏的儲君。”
我不置可否,看着晟霰熟睡的小臉,幻想着他長大時英俊軒昂的樣子。
其實,我倒未必希望他做個威風帝王。想來如蕭朔這般精明強幹、殺伐決斷,在帝位上亦是需要周旋妥協,這皇帝做得辛苦,不當也罷;寧願他像我從前那般做個世外閒人,浪跡于山野,倒是自由自在。
慶都城如今已縮小了許多面積,早不似從前繁華,據說只有一些大膺舊民的後代堅持在此居住留守。
然而進得城來,只見街道整齊平坦,甚少灰塵;屋宇雖舊,卻不顯敗落,端方古樸,仍能看出從前城中輝煌至極的樣貌。
只是車隊儀仗進得城來,路旁的百姓雖是規矩朝拜,卻大多冷眼相看,更有些對着我的車駕絲毫不掩憤恨之色。我稍稍一想,才醒悟到他們作爲大膺遺民,自然是對我這個寧雍氏女子懷有仇視。
當晚,我們在皇陵旁邊專供祭掃時安頓的行宮歇下。
蕭朔見我悶悶不樂,打趣道:“怎麼?我們是來拜祭蕭氏先祖,又不是來給大膺皇室賠罪,你何須苦着臉。”
我也自嘲一笑:“瞧見城中那些百姓看我的眼神,總覺得虧欠了他們,心虛的很。”
蕭朔輕拍着我後背,溫言道:“是我沒想到這一層。不過你也無須在意,橫豎咱們明日出了皇陵太廟,也不多做停留,你只當沒看見那些百姓。”
我鬆緩了些,靠着他漸漸入睡。
也許是心虛,睡着睡着便有一夢。
夢境中一片黑色原野,衆軍廝殺。那末代大膺皇帝被敵兵團團圍住,卻仍浴血奮戰,陡然回首看見了我,便擡起鮮血淋漓的劍指過來,悲憤質問:“朕如此信任你,你究竟爲何要背叛朕?!”
我嚇得無言以對,忽然間,他的臉變成了容燁模樣,渾身染血、力竭倒下,口中恨道:“背信棄義的小人,你會有報應……”
不等他說完,敵兵一擁而上,紛紛將長矛扎進他的身體……
我尖叫一聲,從夢境中驚醒,一身冷汗。
身邊蕭朔知我做了噩夢,一聲聲喚着我名字,與我額頭相抵:“不怕、不怕,我在這裡、我在這裡……”
我安靜下來,聞着他氣息再次入睡。
翌日清晨,皇陵太廟中早已佈置好了祭祀的一應禮節物品。
蕭朔長身玉立,玄色袞服更添軒昂英俊,望之生威,令臣民不由地想要拜服;而他寬闊懷抱中安然睡着小小的晟霰,偶爾低頭,難掩眼底一抹溫柔,露出年輕父親的神態,又令人覺得觀之可親。
我看着他們父子二人,不由陶醉在此刻的幸福中,覺得他們兩人便是我的世界。
我隨着蕭朔,走進皇陵。
皇陵將山丘起伏化而建之,盡顯巍峨。
嚴冬已近尾聲,陵間草木寂寂,卻已見春來跡象。長長的護陵河中冰塊消融,湍急奔流,水聲淙淙;不知名的鳥兒在古鬆間啼鳴展翅,羽毛豔麗。
陵室前,兩條石雕蒼龍靜靜盤踞在石臺之上,雖生了層薄薄青苔,卻仍栩栩如生;爪牙飛舞,吊睛威嚴,低首睥睨着後世來人。
我心下拜服,不由讚了一聲:“想不到大魏的皇陵竟這般氣派!”
蕭朔低笑道:“你弄錯了,這還沒到咱們蕭氏的地盤呢;此處是從前大膺的皇陵。按照先祖定下的慣例,但凡來祭拜,都須得先拜過大膺皇室,再到後面的大魏皇陵去。”
我心道,大膺皇室果真名不虛傳,數個甲子過去,這皇陵卻似仍隱隱盤旋着紫煙龍氣。也罷,我雖是寧氏後人,誠心誠意進去賠禮祭拜,應不算太過冒犯。
進得姬氏太廟,看着高案上一排排的靈位,我便戰戰兢兢地聽着禮官提示,鄭重參拜、恭敬叩首,大氣也不喘一下,每個動作都做到十分,不敢有一絲怠慢。
也許是太過緊張,禮畢起身,悄悄舒口氣,偶然瞧見那牆上懸掛着大膺太/祖的莊嚴寶像,倒生出些莫名其妙的親切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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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護陵河向西,走出大膺皇陵。
我這皇后禮服外袍上綴了好些珍珠寶石,布料又垂墜厚實,穿久了實在累人;加之心虛緊張,已覺得滿身都起了一層薄汗。
晟霰已然醒了,小眼睛眨巴眨巴四處看着,神色頗爲鎮定。
蕭朔懷抱晟霰在我左前方走着,低低對我笑道:“放鬆些,瞧你緊張成這樣,還不如晟霰呢,看他倒全然不怕這些場面。”
我不理他,心道,合着你們蕭氏從前又沒怎麼對不起大膺皇室,你們父子倒是踏實。
蕭氏的皇陵也頗爲壯觀,只是比起方纔姬氏的地方來,還是遜色不少。大約是魏國先祖爲顯示謙卑,有意將自家陵寢的規格降了下來,以示不敢與舊主姬氏比肩的意思。
如此想來,蕭氏的先祖似乎是個厚道人。
我隨着蕭朔經過護陵河上石橋,走進蕭氏太廟,一同在放置牌位的高案前跪下。
蕭朔沒有讓禮官念那些冠冕的祈福詞句,而是懷抱晟霰,自己擡首祝禱:“列祖列宗庇佑,朔得遇此生摯愛,而今幸得此子,名喚晟霰,特來呈稟。朔此生唯願爲我大魏開疆拓土,光大祖業;願祖宗庇佑此子,護他一生平安,君臨天下,開創我大魏萬世之基業。”
我微微轉臉看他,他跪得筆直,眼中盡是虔誠,亦有一絲憂慮畏懼,彷彿此時不再是個意氣風發的年輕帝王,倒似是個面臨困難的普通人,真心向自己的祖先祈求着力量。
他凝視着祖先牌位,我凝視着他。
身爲帝王萬般不能示於人前的那絲軟弱,此刻毫不掩飾地徘徊在他眼底。
到如今我已全然懂得,他的擔憂因何而起。
既然,我今後恐怕再難有子嗣,晟霰將是他與我之間唯一的孩子,出不得任何差錯;而偌大魏宮之中,隱在暗處的危險和陰謀,連他也難有十足把握全部防備。晟霰現下不足週歲,要平安地長成一個合格的帝位繼承人,前路何其漫長。蕭朔雖一直安慰我、叫我不要害怕,其實他自己又何嘗不是在恐懼?
他曾說過,我是他的軟肋,如今他的軟肋又多了個晟霰。
我眼中一酸,亦虔誠閉目、雙掌合十,默默同他一起祝禱。
晟霰無憂無慮,趴在蕭朔肩上,眨巴着眼睛好奇看着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