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見他遮遮掩掩, 更是擔心,他卻仍不緊不慢地兜圈子:“我本覺得,這位大姨姐爲人最是板正, 不想竟也有此離經叛道之舉……”
我早沒了耐心, 伸手掐住他胳膊, 他立刻嗷嗷哀叫起來:“哎呀呀, 你要掐便掐, 爲什麼掐住了還要擰一圈?!”
我幾乎要豎起眉毛:“到底怎麼了?”
他慢慢揉着胳膊上紅印:“這個麼,來報說她是有身孕了。”
啊?!
彷彿晴天霹靂閃過,我呆怔了一會。
再瞧着蕭朔並不是玩笑, 我便揪住他咬牙切齒道:“誰幹的?!你當初不是說,她在翎王府沒有危險嗎?!”
蕭朔哭笑不得, 護着自己衣領:“你先別急, 聽我說來。”
大意就是機緣巧合, 少曦成了蕭歆書房中的侍女,研墨洗筆時偶有交談, 蕭歆對她漸生好感,很快竟對她傾心相待。而少曦雖也動心,但身爲侍女,還是一個暫時潛在他府中、等待復國時機的公主僞裝而成的侍女,自然不可能與他成婚。
然而……少曦現下卻有了身孕。
聽完他的話我還是不信。少曦身爲雍國鎮國公主, 教養尊貴、最是矜持, 即便如今落魄, 怎麼可能甘願在沒名沒分的情況下懷了身孕?
定是那蕭歆欺負了她!
我暴躁地在屋子裡轉着圈, 砰砰跺腳:“少曦向來最重禮教規矩, 又總是以大局爲重,她怎麼可能甘願以侍婢身份懷孕?!那個蕭歆從前不是還和別的什麼女子有糾葛的麼?看着就是個會糊弄女子的小白臉, 定是對她用了手段!不行,我要去見少曦!”
蕭朔示意我稍安勿躁:“太子那邊已是強弩之末,不知會做出什麼事情來,你若出門必須有足夠的人保護才行。現下我的人手都派了要緊差事,一時難以抽調足夠的人手來,最近你還是別出門的好。你姐姐如今雖是懷了身孕,卻仍是平安無事,不用急在此時相見;若不慎被人發覺你與她有往來,反而會給她帶來麻煩。”
我雖然着急,卻也知道輕重,想到上次被綁走關進暗室的遭遇,還是打個冷戰,只好按捺住心情,老實呆在王府中。
少曦應是料想到我的焦急,捎來封薄薄信函。我打開一看,紙上卻只有幾個娟秀小字:平安亦心安,勿念。
透過紙背,彷彿能看見她鎮定從容的樣子,我雖然一肚子疑問,也終於稍稍寬下心來。
*****
岐國使者本爲魏國國書一事來試探魏帝的態度,怎奈魏帝只見了他一面就回到佛寺裡不出來了,沒討到什麼準話兒,只好悻悻而歸。我雖深恨洛豐平,卻迫於眼下形勢,不敢造次鬧事,只好在府中摔摔枕頭、踢踢花草泄憤。
幾場雪過去,很快到了新年。
除夕家宴隆重熱鬧,皇子皇孫濟濟一堂,連從前未曾見過的恭王妃、睿王妃也到場了。這兩位都是孀居,平日從不出門露面,因此難得一見。
恭王妃年近四十,卻不似其他皇室貴人那般保養精心,多年寡居的她已初顯老態,倒像是尋常百姓家的婦人。她不欲與別人多話,只略坐了一會,酒過三巡便告退了。
睿王妃卻並未提早離席,仍是隨時隨分地端坐着,臉上掛笑,偶爾與旁人對飲一杯。她就那麼坐在那,不突兀也不惹眼,好似她發間釵上珍珠,雖不璀璨但卻讓人流連注目。我忍不住打量了她幾眼:妝容雖不及其他人喜慶,卻顯得潔淨恬淡;整個人清清爽爽,不見一絲孀居的寂寥之相。
她對上我好奇的目光,並不迴避,落落大方地一笑。我甚覺親切,便舉起酒杯來,隔着一個桌子向她祝酒。
蕭朔本在與禮王隨意聊些養馬的訣竅,回頭看見我與睿王妃遙遙對飲,便微倚着我對她笑道:“三嫂,懷玟和懷珊近來還好麼?上回懷珊跟我說想學射箭,我已給她找了個好師傅。”
睿王妃笑着指指正在邊上玩鬧的一羣孩子:“她們在那邊玩呢。女孩子家哪裡要學什麼弓箭,難道以後還要上戰場不成?我已訓了她,她如今老實學女紅呢。你也是,聽風就是雨,她不過一時覺得新鮮那麼一說,怎麼就把師父找好了。”
蕭朔認真道:“我答應了侄女的事情怎麼會怠慢!她若還想學,儘管告訴我,等我閒下來,我親自教她。”
睿王妃淡淡一笑,似意有所指:“七弟,你哪裡還閒的下來?該做的事情一件也少不得。”
蕭朔隨意點頭,也舉杯與她對飲。
太子與太子妃坐在較遠處,聽不見他們說什麼,只看見太子雖嘴角帶着生硬弧度,眼中卻毫無笑意,頗爲忌憚地看向這邊。
這幅嘴臉令人作嘔,我努力忍住恨意,才能在偶爾對視時保持鎮定。
對面的蕭欻仍是坐沒坐相,忽而醉眼朦朧不知在眇着誰,忽而又盯着舞姬們的細腰水袖撫掌大笑。他旁邊的蕭歆卻是一臉心不在焉,面前的酒菜也不曾動過幾下。
太子瞟瞟蕭歆,眼珠一轉:“老八,怎麼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
蕭歆尚在走神,旁邊的蕭欻笑答:“他這點出息還能爲了什麼?無非是掛記着名畫和美人罷了。”
太子假作笑容,看向蕭欻的眼神難掩陰冷。蕭欻視若不見,拍拍蕭歆肩膀:“世上美人如雲如花,爲何要爲那一個牽腸掛肚,實在是看不開。”
蕭歆這纔回過神來,對太子歉意拱手:“多謝太子哥哥垂問,實是我府上的事情,一時掛心,是歆怠慢了。”
太子欲舉起酒杯,才發現杯中無酒,原來是旁邊的侍女貪看歌舞,竟忘記了斟酒。一旁太子妃雖正在與榮王妃聊得起勁,卻一眼瞥見,急忙給他滿上。
太子這才舉起杯來,不陰不陽嘆道:“你我兄弟,哥哥也懂得,世上美人雖多,可若本該到手的美人被別家搶了去,又怎麼能不掛在心上。”他掃一眼蕭朔和我,將手中酒杯對蕭歆虛讓一下,便仰脖一飲而盡:“來,哥哥陪你喝一杯解愁。”
歌樂聲起伏,蕭歆不知是未聽清楚還是不好辯駁,一言未發,也木木地舉起酒杯隨着太子一道飲了。
我低下頭正要假作賢惠給蕭朔佈菜,就聽他冷冷哼了一聲。擡頭看他時,他又是面色如常,彷彿剛纔是我聽錯了。
蕭欻呵呵笑道:“老八啊,話也說不清楚,到底記掛着哪個美人啊?哥哥們也好替你參謀。罷了,你只有喝酒爽快。”
我心裡嘀咕,這個蕭歆真是沒用,除了臉好看些,也不知少曦看上他哪一點。
一時覺得殿上氣悶,便起身帶了福果出去透透氣。繞着殿外迴廊剛走了半圈,剛好看見睿王妃也立在檐下,仰望星空,似有所思。我不欲擾她清淨,轉身便想回避,她已招呼道:“七弟妹,也出來走走麼?”
我便朝她走去:“三嫂在看星星?我擾了三嫂雅興。”
她走了兩步迎我:“哪有,寡居之人,一個人看星星,落在旁人眼中未免顯得孤寂可憐,你來了正好陪陪我。”
我隨口寬慰道:“人總有喜怒哀樂,雖是寡居,但亦要認真活着。能有情致仰望星空,妙思遐想、自得其樂,逝者泉下有知,亦會讚許。”
話一出口,方覺得對一個剛結識的人這麼說有些唐突,正想解釋,她卻已笑起來,笑容舒展自如:“此話深得我心,原來七弟妹竟是我知己。”
迴廊次第紅燈盞盞明亮,她雖站得久了卻仍是亭亭玉立:“人人皆道我夫君早逝,膝下只得兩個女兒,可謂命薄。我初時確實悲痛斷腸,如今卻覺得這未嘗不是老天安排的另一種命運。府中本有一些侍妾美人,他過世之後,我便將她們都遣散了。”
她看着我,雖有遲疑,還是說道:“倘若他還在,如今大概已是太子了,大約我便要像歷來的太子妃一樣,費盡心思去爭得多一點點的寵愛,將來在宮中再拼盡全力養下皇子,再以後,便爲自己的皇子去爭那儲位。如此想來,我倒更願意過着如今心如止水的生活。”
我心中一顫,她短短几句話像一滴冰水,猛然滴入我腦中一直以來的那團漿糊,便如醍醐灌頂一般。
蕭朔要爭位的意圖已經再明顯不過,若他爭得儲君之位,睿王妃所說的便將是我以後的生活。
我勉強笑着,自我安慰:“大約,也不是每個皇帝都有那麼多妃妾的……”
睿王妃及時地收住了話題:“是啊,我不過隨口感嘆,倒是未顧忌你,不要怪我多嘴……”
殿內有個乳孃模樣的女子匆匆行來,向我們各行了一禮:“王妃,小郡主嚷着困了,想回府呢。”
睿王妃便急着與我告別,回到殿中照顧女兒去了。
我在原地怔了一會,宮外的爆竹、殿內的喧鬧,都不及剛纔那一番話在我心中的迴響聲。幾朵焰火呼嘯着飛上夜空,那光華令星辰也顯黯淡,剎那的絢爛映入我眼中,卻頃刻間消散無蹤。
我竟有一點想要流淚。
“小兄弟這是怎麼了?”蕭欻施施然從一旁廊柱陰影中走出來,沒有一絲偷聽的愧疚:“瞧你總天不怕地不怕的,難道聽了區區幾句話就慫了麼?”
我被他窺見心緒,氣惱道:“蕭欻你爲何不能光明磊落一回?偷聽牆角可不是君子所爲。”
蕭欻拱拱手,嘿嘿笑道:“得罪得罪,不過我可沒偷聽,剛巧路過而已;哪有偷聽了還跑出來說話的?”
我待要反駁他,身後的福果悄聲提醒我該回席了,我便瞪他一眼,頭也不回地轉身就走。
身後沒有一點動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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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府路上,蕭朔鬆鬆攬着我:“你與三嫂好像很投緣,都聊些什麼呢?”
我裝作隨意道:“沒什麼,她在看星星,就隨便聊了幾句……你怎麼老彆着臉看外面啊?”
蕭朔轉過臉來溫柔一笑:“我今兒喝多了些,怕酒氣薰了你。”
我看了看他深邃眼睛,無聲將頭埋進在他懷中。哪怕此刻如焰火消逝,我也心甘情願沉迷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