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琅琊退後幾步,月光移動了些,陰影散開後現出少女的身影。
她高高坐在「斷情崖」碎石堆的頂端,頭頂明月,身繞清風。
恢復了原身之後,她雖還是那副嬌蠻小獸似的勁頭,但沉靜的時候更多。
謝琅琊看着她的背影,她彷彿沐浴月光的仙子般,讓人不敢打擾。
他叉腰轉了幾圈,有兩肚子話想問她。
本來已經與“安子媚”相處得熟一些了,可是那張臉突然脫胎換骨,變得陌生。
雖然本來就知道那是個假的身體,謝琅琊心裡還是有一絲莫名的寒意。
觸手可及的東西,恍然一變成爲虛假,推翻所用心接觸的一切,這個過程簡直容易得讓人害怕。
虛假比真實更長久、更自然。
謝琅琊深吸一口氣,趕走腦中亂七八糟的思緒,低頭看了一眼趴在肩膀上的小咕。
它很安靜,眼珠閉着。
他一轉頭,薩摩和山雞窩在一起取暖,靠着巨石睡的正香。
它們都累了。
謝琅琊摸摸心口,順了一口呼吸。
說真的,他也想這樣倒頭睡下就好了,甚至醒不醒來都沒關係。
但是他不能。
除了他自己,沒有人能替他翻盤。
謝琅琊血瞳一凝,神色冰靜,仰頭看着月光,全身聚力。
他足下真氣一旋,後仰魚躍,平地高高飛昇。
一個翻轉,他落在碎石堆最高處。
放眼所及,天地蒼茫,月光下一切景物只是綿延的陰影。
少女動了動,側擡起頭看他。
星河般的銀眸熠熠生光。
謝琅琊靜靜對視,他所散發的沉靜氣息並沒有破壞她女神似的靜謐,反而深深交融。
“說起來,”他歪歪頭,坐在她身邊:“能告訴我你的真名嗎?”
少女搭起玉腿,翹了個嬌俏的二郎腿:“不能。”
謝琅琊一腿彎起,手搭在膝蓋上:“總是要我叫一個不屬於你的名字,我很容易出神的。”
少女抿脣一笑,低下頭去,將銀絲一圈圈細緻繞在指間:“你就叫我安子媚吧,我不在意。”
謝琅琊撐着側臉:“你我也算是同生共死幾回了,連個真名都換不來?”
她聳聳肩膀,舒了口氣,看向他的血瞳:“我的名字帶有詛咒。”
風吹起謝琅琊高束的青絲:“詛咒?”
“沒錯,我的出生是被詛咒的。”少女的聲音輕輕淡淡,彷彿在說別人的事情:“我娘說過,要我不要輕易將這詛咒散播給別人。”
謝琅琊看着她秀美的側臉。
“連名字都無法告訴別人的話,”謝琅琊想了想,沉聲道:“是不是太寂寞了?”
“寂寞嘛。”少女攏起長長的銀髮,手指一鬆,髮絲如瀑落下:“我已經習慣了。”
一根銀髮從發叢中落下,清風一卷,飄落空中。
謝琅琊一擡手,手指靈活得不可思議,一動就夾住了那根髮絲。
少女看着他的動作:“不怪小咕說,給你重塑了超人的身體。”
謝琅琊笑了笑:“你這麼叫它,它肯定不習慣。”
少女想了想,伸手勾勾手指:“來。”
“嗯?”謝琅琊看懂了她的示意,將捏着髮絲的手伸過去。
少女微微傾過身子來,她身上有一股花的清香:“想來,遇着你也是我命不好。”
謝琅琊眨眨眼睛,苦笑一聲:“怎麼算命不好?”
少女拉了拉他的手,捻起髮絲,靈活操縱,一圈圈繞在他的無名指根部。
一股細微的清涼氣息滲入肌膚,謝琅琊看着她的動作,眼神有些微妙地閃爍着。
“就是我娘所說的,有些事很奇怪,只能歸爲命中註定。”少女臉色微紅,將最後一截髮絲纏好:“你這種煞星,妥妥屬於這一種。”
謝琅琊收回手,動了動手指,一圈細小的銀光在指根輕閃:“這是什麼意思?”
“人形師特殊的禮節。”少女捧起小臉:“人偶的精華在頭髮上,因此對於人形師來說,頭髮是很重要的東西。將髮絲纏在手指根部,是最大的祝福。”
謝琅琊沉吟,月影落在血瞳中,融化成隱約溫柔:“真的是祝福啊?可別給我下套。”
少女笑着瞪了他一眼:“我說,你就叫我安子媚好了,名字並不重要。”
謝琅琊換了一條腿支着:“這話跟小咕說的一樣,看來你們還真有相似之處。”
頓了頓,他還是以那個虛假的名字,稱呼活生生在自己眼前的人:“安子媚。”
“嗯?”安子媚應了一聲,夜風有些轉向,吹出細小流動的風聲。
“我問你身世的問題,你要保證不打我。”謝琅琊促狹地眨眨眼睛,微微壓低身子,看了一眼她半埋進掌心的臉頰。
安子媚噗嗤一笑,斜了他一眼:“我能打得過你嗎?”
謝琅琊輕扁嘴脣:“不一定,我現在可是隻剩下十分之一的力量了。”
“那還能把「浣花劍閣」的主人都弄退了。”安子媚甩了他肩膀一下:“想讓我誇你就直說。”
謝琅琊舉了舉手:“那個「碧月珠」……”
“你的天靈裡不是吸收了五十本古書的知識嗎?”安子媚知道他想問什麼,抱起纖細的膝蓋:“難道沒有「碧月珠」的記載?”
“有是有。”謝琅琊眼神微微虛化,感應着靈臺中亮起來的訊息:“「扶風大陸」三大寶珠,分別代表日、月、星至高精華,能得者修爲飛昇千倍。”
“其他兩個珠子與我無關。”安子媚道:“「碧月珠」的主人本是我娘,現在落到那老賊手裡了。我娘也是因爲「碧月珠」被奪,身體能量被強行颳走無數,才那麼快死去的。”
謝琅琊靜靜聽着,撫摸無名指根的髮絲。
“我娘去世了,「碧月珠」應該傳承給我。”安子媚的眉眼間流出一股凌厲:“我不會讓那老賊坐享其成的。”
謝琅琊歪歪頭,心裡一句話如江水般翻騰,差點就說出口。
這種寶物,難道不該是能者得之嗎?
在他看來,說是傳承,不如說是更強力者擁有它更爲合理。
這話不能說出來,是對逝者不敬。
謝琅琊輕咳一聲:“奪回「碧月珠」之後,你打算怎麼做?”
“回去給我娘守墓,把這一身能量慢慢修煉完整。”安子媚乾脆道,看來她的內心從沒有過其他想法。
謝琅琊看着她堅毅的臉龐,不知怎麼,心突然抽痛了一下:“就這麼過一輩子?”
安子媚沉吟,眉眼一轉,一拍他的肩膀:“看你一副有志少年的樣子,那你說,一輩子該怎麼過?”
謝琅琊笑了:“你認爲一個男人該怎樣,那就是我的想法。”
安子媚將下巴擱在肩膀邊緣:“那也很好。”
點滴流螢落在她眼中,眼角的牡丹花印宛若輕煙:“怎樣都是一輩子。”
“這話聽起來都不像你了。”謝琅琊腦中閃過「玄蓮山莊」屋舍外的畫面,那個眉眼嬌蠻、毫不泄氣跟自己動手的潑辣少女:“你可是一身女俠氣息的。”
“也許哪天我高興了,”安子媚一擡手,接住幾顆寥落的流螢:“會出來行俠仗義的。”
她將掌心伸向謝琅琊:“流螢的生命太短了。”
謝琅琊看着她掌心點點的螢火:“本來就是朝生暮死的。”
“相比之下,人也沒長久到哪兒去。”安子媚雙手攏住流螢,迎風一灑,讓它們隨風而去:“整個「扶風大陸」到處講修煉,人人火急火燎的,不就是怕死嗎?”
謝琅琊起身走了幾步,白衣在風中飄飛如雪,遠遠看着散去的流螢:“也對,怕死才求長生。”
安子媚看着他的背影,也站了起來,拍拍身上細微的沙塵:“跟你說了許多有的沒的,比我過去十年說的所有話加起來還多。”
謝琅琊側過頭,想來她也不是不想說話,而是無人聽她說。
“喏,打起精神來。”安子媚走過來,擡起玉足虛虛踢了踢他:“我們還有共同的目標,對付那老賊可不容易,你還是像平時那樣理智得像個冰塊比較好。”
“共同的目標?”謝琅琊朗然一笑,抱起雙臂:“說到底,應該是各取所需纔是。”
“無論是哪個,”安子媚看着他的血瞳,收回視線,望向遙遠的星光:“你這人討厭得讓人印象太深刻了。我想……”
一片柔光在謝琅琊視線中浮現,彷彿月光化成了流水。
“我會永遠記得你的。”安子媚輕聲道,聲音一出口,就飄散在了風中。
謝琅琊微微一擡下巴,風聲將散落的言語吹落耳畔。
迅速消失在無邊的長空之中。
他晃了晃頭,眼前是一片越來越近的柔光,剛纔被安子媚的話語觸動,險些以爲是幻覺。
“哎。”謝琅琊拍拍額頭,拉了安子媚一下:“看。”
安子媚收斂了莫名的柔情,側過身來,眉眼之間又是那股嬌蠻認真的勁頭:“那是什麼?”
謝琅琊手搭額心,血瞳一凝,那片柔光已飄落到眼前。
他伸手接住光暈,彈指一拋,散出一片閃光的薄片來,上面字跡隱約。
“流光書信。”謝琅琊命令自己清醒,從微妙的溫柔迴歸到冰冷的理智中:“若葉發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