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胃袋裡,酸腐熱流黏稠瀰漫,凝起一片蠶繭般的寂靜牢籠。
謝琅琊血瞳凝靜,看着對方。
那人微微低頭,斗篷灑落濃密的陰影,將臉龐整個遮住。
這樣一看,他好像沒有骨骼般,只是一片人形黑影。
驀然,他深吸一口氣,彷彿將胸腔抽空般呼出來。
他輕身一擡,立在黑光上,擡頭與謝琅琊對視。
謝琅琊頭頂懸浮的珠子,發出一陣細微的震動。
那人緩緩擡手,將兜帽撩下來。
一頭純白如雪的長髮如瀑傾瀉,豐厚潤澤,直披腳踝。
謝琅琊看到了一張狐狸般妖麗逼人的臉龐。
一時間,他有一種雌雄莫辯的眩暈感,再一看才覺對方面部棱角乾脆分明,大有凜凜男兒風采。
只是那雙斜斜上挑的細眸,宛似桃花彎月,像極了一隻沉靜淺眠的狐狸,平添三分詭魅。
謝琅琊擡手揉了揉眼角,順勢拂去眼角沾染的殘血。
這傢伙……
好一雙奪人心魄的眼睛。
那人眯了眯紫眸,腰肢一繃,張開雙臂,好生伸了個懶腰。
“我啊,”他的聲音也有些繃緊,尾音化作舒暢的喘氣:“都快忘了這個名字了。”
謝琅琊着實鬆了口氣,雖然憑藉感官中刻印的「息壤」的氣息,與這人身上的氣息連通上,從而有了判斷,但始終懸着顆心。
他的確善於捕捉他人言語中小小的破綻,攻其薄弱,讓謊言現形,但這畢竟只是一種心理攻勢。
好在對方並不在意這個,“紫微公子”這個名字於他而言,似乎有沒有都一樣。
謝琅琊看着那一派慵懶的男子,心中暗道:“就這麼亂撞,竟然就找到他了。”
他摸了摸胸口駭人的傷疤,喃喃一笑:“這個洞不白穿。”
“我說,”紫微公子揉了揉雪白的髮絲,青絲勝雪,根根晶瑩:“你剛纔扯了那麼半天,就是在套我話吧?”
謝琅琊撓了撓眼角,眉角輕翹,貌似無辜:“也不算是,反正前輩也想知道大陸東方的形勢,我不是都告訴你了嗎?”
紫微公子翻了個白眼,狐狸般的眼眸使得這眼神更加攝魄:“單憑言語,我諒你不敢開口就說。”
他張開雙臂,亮出挺拔如鬆的身形:“說吧,你感應到了什麼?”
“前輩能量氣息深厚,又隱藏飄渺,我可是感應得很辛苦。”謝琅琊聳聳肩膀:“從「息壤」中抽取出屬於你的法印氣息,就憑這麼一點遊絲之氣作爲證據,前輩不該表揚一下我的細心堅定嗎?”
“鬼扯。”紫微公子輕撫眉角,他看起來不過而立之年,總是微醺般輕眯的眼睛,卻顯出一種老年人般的悠閒慵懶來:“你從哪裡得到我「息壤」的法印的?”
“並非得到,只是那東西帶在身上久了,我的感官又遠超常人,自然就刻印上那般氣息了。”謝琅琊舉起手來:“不然,十個我加起來,也夠不到前輩的「息壤」啊。”
紫微公子輕抿脣角,紫眸作死魚狀微眯:“你小子還跟我扯,是吧?”
謝琅琊心中一動,覺得哪裡不對。
沒等他反應過來,頭頂突然傳來一聲轟鳴,氣壓狠狠一沉,險些將他的天靈砸出個坑渦。
謝琅琊立刻順勢壓身,一陣疾風刷地掠過頭頂,扯去一片細碎的紅髮。
那顆珠子突然改了方向,嗡嗡飛旋着掠向紫微公子的方向。
紫微公子雙手負背,沒有任何動作,只是眯了眯眼睛。
“砰——!”
珠子當空一裂,分成七個一模一樣的珠子,每個都光華飽滿,疾速轉動。
謝琅琊眼前碎光飛濺,血瞳一冷,直起身子:“前輩這是做什麼?”
“我看這珠子不對頭,拿着玩玩,你有意見?”紫微公子淡淡道,劍眉微挑,珠子個個拉開距離,排列成星斗之形。
謝琅琊心中暗道:“這傢伙真是性格古怪。”
看着吊兒郎當的,眸中卻深藏高貴深沉的氣度,做事突然,全憑興趣。
“我知道這珠子是你的寶貝。看你胸口那傷口,是剛剛癒合的吧?”紫微公子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若是沒有這珠子,你就沒戲唱了。”
謝琅琊看了一眼胸口的疤痕,擡起血瞳,不動聲色:“前輩怎知是這珠子,輔助癒合這傷口的?”
“你小子的確有一雙銳利的法眼。”紫微公子道:“但修煉還不到家。而我只需掃視一眼,便能將表象之下流動的氣息,全部看清。”
謝琅琊盯着他妖魅的紫眸。
紫微公子眨眨眼睛,清澈的眸中精光閃動,光華不停發出細微的變化,不給謝琅琊看清楚的機會。
他一動眼神,所有珠子光環收緊,嗡嗡轉動的聲音到達危險的頻率,接近擠碎的程度。
“咔啦。”
謝琅琊耳聞一聲輕碎,迅速掃了珠子一眼。
這一列七顆珠子,他無法看穿哪個纔是真的。
“你不是要談談嗎?”紫微公子負手而立,黑光繞成微風,吹拂起如雪長髮:“從現在開始,你小子最好別跟我扯一個字。否則,你這寶貝珠子,就會碎的渣都不剩。”
“讓我猜猜,”謝琅琊舉起一隻手指:“下一步,前輩就會在我的身體上選一處,也碎的渣都不剩吧?”
紫微公子一翹眉角,脣角含笑,點了點頭:“真聰明。”
“既然這樣,”謝琅琊輕咳一聲,站直身子,一派嚴肅:“我一定好好跟前輩談,絕不扯皮。”
紫微公子用眼角掃了他一眼,移過視線,仔細觀察着那些光芒清澈的珠子:“你是來找我的,對吧?”
謝琅琊轉了轉血瞳。
“抓我的話柄,說出我的身份,又說什麼好好談談。”紫微公子悠然呼了一口氣:“你能抓別人的話頭,難道我不會嗎?”
謝琅琊儘量收斂天生的冷傲姿態,微微頷首:“真是失禮了。”
“你怎知道我在「風暴北海」?”紫微公子道:“就算找人,也該到「鮫人族」分佈的區域找。只有那裡纔有人煙,別的地方找也白搭。”
“我一頭就撞到這裡來,讓前輩疑惑是嗎?”謝琅琊輕撫額角:“說實話,我也不知道原因。我是通過「天極泉眼」穿越過來的,一出來就到這裡了。”
“咔啦——”
所有珠子發出一陣迴環的輕碎。
謝琅琊苦笑一聲,無奈嘆氣,張開手臂示意無辜:“我說話就這麼不可信嗎?”
“「天極泉眼」連接着「扶風大陸」所有水源,而在「風暴北海」這邊,其連接點正好就在「鮫人族」的領域中。”紫微公子一側身,令人眩暈的目光凝聚眼角,更顯惑人:“你卻穿越到這片區域,你就是跟鬼說,鬼都不信。”
“也許,”謝琅琊歪歪頭,亮出妖異的咽喉花紋:“是因爲我使用咽喉花紋能量的緣故,以化虛之法開動通道,所以連接到了不正常的地方。”
“你說我呆的地方,”紫微公子眼白輕翻:“是不正常的?”
“前輩也不是正常人嘛。”謝琅琊想了想,立刻搖了搖手指:“我的意思是,您不同尋常。”
紫微公子懶懶地瞥了他一眼,轉過頭來,看着虛空:“這倒黴的花紋。”
謝琅琊的咽喉微微一痛。
“只要碰上這花紋,肯定沒有好事。”紫微公子喃喃道:“從前是這樣,現在還是。”
謝琅琊心中暗光一閃。
這個紫微公子……
他身爲「扶風大陸」頂尖高人,還是當年斬殺「四大凶獸」的七位英雄之一,其過往肯定波瀾壯闊,秘密無數。
如果再往深追溯,跟其他並未顯山露水、但分量絕對不差的人聯繫起來……
謝琅琊想到了一個深深刻印在腦中的詞。
「黑暗之地」。
與這個詞有聯繫的人,都在他的身邊。
連城雪和她去世的母親,霍霜君和他神秘的親族。
而紫微公子感嘆謝琅琊的咽喉花紋“倒黴”,定然也與其有聯繫。
他所說的“從前是這樣”,難道指的是「黑暗之地」毀滅劫難?
一聲輕輕的響指,掠過謝琅琊耳畔。
謝琅琊收回凝思,一擡頭就對上了紫微公子那雙沒有情緒的、彷彿只是犯困想睡覺一樣慵懶眯着的眼睛。
“若是跟你的咽喉花紋有關係,那麼發生什麼不正常的倒黴事,倒也都不奇怪。”紫微公子淡淡道,輕蹭了一下鼻尖:“臭小子別轉移話題,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謝琅琊回想了一下:“啊,我怎知前輩在「風暴北海」?”
他放重了語氣,沉聲道:“是「浣花劍閣」之主告訴我的,我還未及向她表示感激。”
“……冷媚娘?”紫微公子歪了歪頭。
謝琅琊默認,仔細觀察着他的每一絲反應。
紫微公子眼簾一低,眼神向下望着虛空:“呵,這丫頭……我還以爲她也盼我死了纔好。”
謝琅琊胡亂揉着腦後的長髮,看着他的眼睛。
紫微公子眼角一橫,就知道那小子欲言又止:“說。”
謝琅琊指了指珠子:“前輩悠着點,先保證這珠子別碎了。”
紫微公子目光微凝,一股無形壓力瞬息擴散。
謝琅琊立刻後傾了身子,險些被那利刺般的壓力直接扎中眼珠。
“那我碎這個‘珠子’,”紫微公子幽幽地看着少年的血瞳:“你看行嗎?”
謝琅琊提起一口氣,心中漫起一陣陰冷的暗流。
“我總是愛分析別人話語中微小的破綻,這是個壞毛病,我只是擔心惹前輩不快罷了。”謝琅琊的聲音擠在牙縫中,冷得令人恐懼:“前輩既然說‘也盼你死了’,說明還有其他人盼你死掉。而冷前輩曾跟我說過一句話,‘根據「東方聯盟」對他施行的計劃’。”
他凝起血瞳,目若寒冰:“聯繫起來,其意應該是「東方聯盟」想取你性命。前輩身藏此處,是爲了躲避這個兇殺計劃嗎?”
“我犯不着躲避那些個雜魚。”紫微公子淡淡一笑。
他笑起來更像個曬太陽的狐狸,妖氣橫生:“我已在「風暴北海」多時,他們即使對我有什麼兇殺計劃,應也是之後的事。”
謝琅琊有些不解,但是一看紫微公子眼中一層寒冰,並未發問。
此事再說。
“你說要找我問什麼事關性命的大事,”紫微公子轉了話題:“可是,我懶得殺你,別人殺你我也懶得管。看起來,你的性命不關我什麼事。”
“算我自找上門,這事我做得多了。”謝琅琊頷首道:“當日「玄蓮山莊」覆滅,溫人鳳失去蹤跡之前,便要我來找你。”
“溫人鳳。”紫微公子淡淡重複。
“我問他,我這副倒黴的功體,究竟要怎麼修煉。”謝琅琊道:“他不回答,指點我來問你。”
紫微公子揉了揉額頭:“推卸責任什麼的,那傢伙真是玩的好。”
謝琅琊動了動眼睫。
“你說‘倒黴的功體’,”紫微公子側眸看向他:“是「至邪之體」嗎?”
謝琅琊摸了摸咽喉花紋:“前輩果然知道。”
“別摸了。”紫微公子貌似嫌棄地壓了壓手掌:“你想讓它開花啊?「至邪之體」人人談之色變,不是什麼好東西,一說你還樂了。”
謝琅琊抽了一下僵硬的脣角:“我沒樂。”
紫微公子豎起一隻手指,似要說話,卻沒開口。
謝琅琊皺眉看着他。
“行了,反正我們這夥人,總是我收拾爛攤子。”紫微公子認命似地嘆了口氣:“要我指點你的功體修煉,也未爲不可,但我不能白乾。”
又要交易。
謝琅琊不禁暗中感慨:“互惠互利纔是人相處的真理,這話不差。”
“「至邪之體」與修煉常理相悖,不是你所想的那樣簡單。”紫微公子一轉身,紫眸微動,引動一列珠子全部逆旋,發出灼灼飛光:“我要確定你是否真有資格修煉這個功體,若有,我就指點你。若無……”
他歪歪頭,彷彿只是在考慮下一餐吃什麼:“我就乾脆廢掉你,免得這倒黴的功體再生差錯。”
謝琅琊血瞳微瞠,心中刷地漫開一股寒氣。
“別緊張。”紫微公子活動了一下雙臂,又轉了轉肩膀,擡起下巴示意了一下那些珠子:“只有對真氣的操縱達到最精細的程度,才能擁有控制「至邪之體」的基礎,我就這樣測驗你。”
謝琅琊微微側身,握緊手指。
“這一列珠子,只有一個是真的。”紫微公子負起雙手,露出一絲狐狸般狡黠的笑容:“你就試着從我手中,拿走那個真的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