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經》有云:人之安睡,神歸心,魂歸肝,魄歸肺,意歸脾,志藏腎,五臟各安其位而寢。
只花椒在經歷了這樣情緒上大起大落極其漫長的一天後,雖然新生的感動同柔軟帶有天生的治癒,只那一聲嬰兒響亮的啼哭,花椒就能感覺到腦子裡一直以來繃得緊緊的某根神經弦倏地鬆了綁。
可也正因爲那一眼,之前被她拋在了腦後的後知後覺又潮涌般的襲來,越漲越高,花椒精神上既疲乏又焦慮,以至於五識五臟根本就沒有法子各歸各位的。
一直以來都能沾枕即睡的花椒爲數不多的失眠了。
好在花椒意識到自己失眠的那一刻,她也清楚的明白,這一回,她並沒有時間去坦然接受這樣的壞情緒,也沒有辦法冷靜地對待這段時間,等壞情緒自己離開。
因爲她還有非做不可的事情,一定要做。
只能自個兒主動了,想盡一切辦法,讓自己儘快入眠,睡個好覺。
直到抱着能讓自己安定下來的茴香,吹出一個個放飛壞情緒的氣球,花椒腦海中的雜念才被一一清除。
也不知道甚的時候,就這麼睡着了。
果真一夜好眠。
翌日一早醒來後,壞情緒正在被好情緒的酵母慢慢消解吞噬,清醒同理智已經回籠,花椒長出了一口氣。
卻仍舊隱隱感到後怕。
對於那撥秦連熊同小小子們口中的“光棍”到底會在巡檢司受到怎樣的責罰,能不能讓他們終身銘記,花椒其實並不十分放在心上的。
昨兒黃昏時分,二堂哥一衆人回來後,聽說家裡頭又有小弟弟小妹妹要出生了,一個個自是歡天喜地的。
可當從還未被秦連熊收拾,因此仍舊活蹦亂跳,覺得自個兒挺美的方慶那聽說了今天發生的騙局鬧劇後,自是倏地炸開了鍋的。
以文啓爲首的這撥小小子,即便文啓,還有方慶、小麥、羅冀幾個的閱歷都不算疏淺,又因着受到秦家人影響的緣故,對於本朝的律例也都略通一二。
可到底年紀擺在這裡,到底有限,還是頭一回聽說“光棍”二字,由果溯因,大概其知道就是騙子無賴刁徒的意思。
但二堂哥同三堂哥卻是略知一二的。
就告訴給一衆小兄弟們知道:“《六部成語註解》中有云,‘光棍’,既‘詐騙之匪也’。說的這些人一般家無恆產身無長技,也沒有甚的正當的行當,就是好吃懶做的遊惰之人。不務生業不事生產,往往三五成羣,兇狠無賴,專靠欺詐等等歪斜手段強索別人錢財爲生,是爲公害……”
這話一出,饒是文啓都覺得這可不是說到他心上去了麼。
方慶更是一拍巴掌,就嚷嚷道:“可不正是如此麼,就是公害!”
還想問二堂哥借書來看,沒想到書上還有這些個知識。
可到底更關心的還是朝廷律例到底是怎的處置這些個“光棍”的。
在知道一旦問罪明白後,便會處以笞刑、杖刑,甚至於徒刑。若是再犯,還會從重懲處,直接充軍之外,而且更有一則,每每趕上朝廷施恩的時候,也就是說皇帝登基、立後立儲,或是天災**的時候,常會頒佈赦令。赦免一批在監犯,既往不咎,大赦天下。
但往往這種大赦也是有之限度,並不是一概而論的。比如謀反、欺君、貪污等等的十惡死罪,俱都不在赦免之內的。
但偏偏歷朝歷代,光棍也從來不在赦免之內。
旁的案件但有一線生機,未嘗不從寬處置,可光棍案卻是斷沒有從寬的時候的。
自是大喊痛快的。
都在嘰嘰咕咕地盤算着這撥“光棍”又會受到怎樣的懲處。
可在花椒看來,這撥“光棍”,尤其黃氏,對羅氏的傷害已經釀成。不管怎的懲處,都不足以彌補羅氏的傷痛。
而且這樁事情從頭到尾,花椒感觸最深的,除了羅氏的傷痛,還不是黃氏等人行若狗彘的行徑,而是如今這世道親子鑑定的手段。
花椒早在昨兒就已是拜託哥哥們幫她進行查驗去了,她想知道現今的滴血認親手段到底是不是正規的刑偵手段。
至於她進行試驗所需要的道具,貌似除了一碗清水之外,就是一撥有或沒有血緣關係的羣衆了。
所以在此之前,花椒決定先來說服家中的這一干哥哥姐姐。
只這廂剛同姐姐們說明,就在茴香這碰了個軟釘子。
茴香哭笑不得,花椒長到八歲,頭一遭對她說了“不可以”三個字。
還蹲下(身)來拉着花椒肉嘟嘟的小手非常嚴肅地告訴她聽:“椒椒,《孝敬》有云,‘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因着孝順的緣故,就連身體四肢毛髮皮膚都不能輕易損傷,更遑論血,如何能拿來做試驗的。”
可到底一母同胞的嫡親姐妹,茴香如何不知道花椒並不是不知輕重、任性的孩子,就問她:“椒椒告訴姐姐,你怎麼又會想做這個試驗的呢?”
“是啊是啊!”丁香聽着也不住地點頭。
她一直覺得自己算是家裡頭這麼些個姐妹中最不聽話的那一個了,卻沒想到花椒小小年紀,“離經叛道”起來,竟比自己更甚,如何能不好奇的。
花椒看着根本掩飾不住好奇的丁香,抿着嘴脣轉過頭去,看向茴香。
她當然知道這年頭世人對於血液的重視程度。
有句話怎的說的,十滴髓生一滴血。
還有人說,一滴血,三碗飯。
也就是說損失一滴血,要靠三碗飯才能補回來。
可花椒還是想證明滴血認親其實並不靠譜。
不管滴血法的正確率在多少,他們都不能以這樣的手段來進行尋親或是刑偵。
何況在她的印象裡,科學獻血,有益健康,可以促進血液的新陳代謝,提高骨髓造血的功能。
就實話實說地告訴姐姐們,道:“我就實驗滴血認親到底正不正確。要是明明不準確,以後,不,咱們不說以後,就說昨兒,咱們最後要是用了滴血法,豈不是就讓那撥‘光棍’得逞了!咱們得多憋屈呀,不但認了門別有居心的賊親戚,而且以後若是孃親的嫡嫡親的孃親找上門來,說不得還會被我們當成騙子給打出去,那豈不是一輩子就這麼錯過了麼!”
茴香一愣。
看着一本正經的花椒,半晌沒有回過神來,實因她從來沒有想過這一則。
或許說,她從來沒有懷疑過滴血認親的真實性。
那,茴香試探性地問道:“椒椒的意思,滴血認親並不準確,所以你纔想要做個試驗對不對?”
“嗯!”花椒就重重地點頭。
茴香就去看丁香。
丁香也被花椒說的愣怔了,不過歪着頭思量片刻,就朝茴香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
茴香同花椒香葉都看的錯亂了,丁香才道:“我不知道滴血法準不準確的,但我聽說過滴骨法,那好像是準的。”
說着就擺出架勢來,只正要說話,看了眼香葉,就伸手堵住了她的耳朵:“乖乖的,這段你別聽,仔細夜裡頭害怕。”
眼見香葉果然不動了,丁香才說給姐妹們聽:“《列女傳》上不是有個杞梁妻的故事嗎?據說還有好幾本書上都有這麼個人呢,就是眼淚一大把,把長城都哭倒了的那一個。”
看着姐妹們俱都點頭,丁香又接着道:“我表姐聽過一齣戲,就是演的孟姜女哭長城,說是哭着哭着不但哭倒了長城,還哭出了一堆白骨來,她把自己的血滴在了白骨上,就這樣找到了自己的丈夫……”
家裡頭因着秦老孃同姚氏的緣故,別說花椒這些個小丫頭了,饒是她們自個兒,都不十分聽戲的。
畢竟這會子的戲文,泰半都是甚的私定終身後花園、才子及第中狀元,奉旨完婚大團圓。
到底是未嫁的小丫頭,最忌這些個。秦老孃管得緊,家裡頭是絕對不許見着一星半點小姐紅娘這些個話兒的。
所以別說芽兒幾個了,就連茴香一時都聽傻了。
花椒嘴角卻是抽抽個不停,伸手揉了揉,才問丁香:“三姐,那,滴骨法是不是同滴血法一樣,只有至親之人的血才能相溶呢?”
丁香想了想,就確定地點頭:“是啊,當然是這樣。”
“那就結了呀!”花椒兩手一攤:“可是既是夫妻,那肯定不可能是一個爹孃生出來的,也不可能是堂兄妹,頂多就是姑舅兄妹兩姨兄妹的,可孟姜女同她的丈夫也不是甚的表兄妹呀,也就是說他們雖是至親,卻不是血緣上的至親,那他們怎麼可能相溶呢!”
說着還總結道:“這是哪個寫的戲文,明明就是騙人呢!”
這都不是滴血了,分明就是狗血嘛!
花椒啼笑皆非。
丁香卻是瞪圓了眼睛,半晌才喃喃地道:“是哦!”
又去看茴香。
茴香這還沒回過神來呢!
只覺得這兩天接二連三的衝擊,都可以顛覆她的三觀了。
花椒看着就趁熱打鐵,扭股糖似的似的纏着茴香:“姐姐,我們就做回試驗好不好?只要哥哥姐姐們同意,我們每個人就用一滴血,然後我給他們買好吃的,保證比三碗飯的營養還要多的多,保證把血給補回來。”
丁香已經心動了,也幫着花椒說話:“是啊,二姐,你就讓我們試一回吧!何況少滴血算什麼,我前些年哪天身上不掛彩的……你就答應我們吧!”
芽兒也道:“二姐,我也很想知道,我願意出血,兩滴三滴也沒關係,我血多着呢!”
茴香已經回過神來了,而且她已經被說動了。
卻是從花椒說到“認了門別有居心的賊親戚”的時候,就已是動搖了,更不要說羅氏甚至可能錯失真正的至親了。
就點了點頭,不過還是又同花椒追了一句:“還得祖父祖母,大夥兒都同意才成的。”
花椒還是長鬆了一口氣,又重重點頭。
隨後又去找文啓諸人,把自己的試驗告訴給一衆小小子們聽。
正是打破砂鍋問到底的年紀,一聽花椒想做試驗,同丁香一樣,如何能不好奇的,沒有一個心疼那一滴血的,紛紛響應。
花椒很快就湊齊了一干有或沒有血緣關係的“樣本”。
又去找秦老爹同秦老孃首肯。
二老聽說花椒懷疑滴血認親的真實性,秦老爹呵呵地笑,秦老孃卻是一愣的。
隨後招手抱了花椒,就問:“椒椒是甚的時候開始懷疑的?”
花椒沒想到秦老孃會先問這個,不過還是道:“昨兒就懷疑了。”
忽的想到自己昨天央求秦老孃讓羅氏同那撥“光棍”滴血認親的事體,不由小臉一紅,就趕忙一五一十地解釋道:“我不相信滴血認親,可我看那幫壞人都是相信的樣子,想着他們必是不敢真的滴血的。可沒想到他們會死鴨子嘴硬,被咱家綁起來了還死不承認是騙子。所以我後來越想越害怕,要是當時他們掙扎到最後硬着頭皮滴了血,那咱們不就認了一門賊親戚了麼,那可怎麼辦呀!”
花椒是真的後怕不已的。
哪知秦老爹聽後卻哈哈大笑了起來。
隨後起身摸了摸花椒的小臉,卻是安慰道:“椒椒不怕,滴血認親並不足信。你二伯既然已經確定他們是騙子,又提出這則,自是有把握不會相溶的。”
花椒傻眼。
秦老孃亦是呆住了,急急問道秦老爹:“此話當真?”
秦老爹就一點頭,笑道:“這種事兒,簡單做一下手腳就能弄假成真,或是弄真成假,衙門裡頭積年的老吏再沒不知道這其中的貓膩的。”
說着還輕聲解釋給秦老孃同花椒聽:“就好比說,冬月裡將碗盆等器皿擺在冰雪上,凍的極冷。或是夏月的時候用鹽、醋擦拭器皿,使器皿有酸成之味。凡此種種,所滴之血必然入器即凝。就算是至親,也必不會相溶的。反之,如果想讓兩滴沒有血緣關係的血相溶,也有一招,即將白礬調於水中,就算不是父子,也必是可以相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