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水生雙手拿着笏板,笏板上掛着牽巾,牽巾一頭搭在水蓮交疊在一處的雙手上,魏水生一路倒退,和水蓮面面相對着引了水蓮出來,這根豔紅華麗的織錦緞牽巾並非一整根,而是男女兩家各出一半,中間綰成同心結連在一處,魏水生牽着水蓮至正堂中搭起的祭堂中,照規矩這是要牽到家廟或祠堂中的,可魏水生無父無母,家鄉祖祠亦遠在池州,不過在正堂放了祖宗牌位以代宗祠,這引新婦認祖歸宗是婚禮中最要緊的一項,主持參拜祭祀的,就是尉老丞相了,算是他代魏氏族中長者接納水蓮歸入魏家。
兩人肅重的祭拜了列祖列宗,重又如前搭起牽巾,這回換水蓮倒行,與魏水生面面相對,引着他一路進了後院,進了新房。
這一倒一正極有講究,魏水生倒行引水蓮參拜列祖列宗,那意思就是魏水生引水蓮入魏家之門,從此新婦歸於夫家,拜了先祖,再由水蓮倒行引着魏水生入內院新房,則寓意着新婦新夫從此將步入飲食男女之內院生活,這生活中的主引是新婦,這內院之中的主宰,也是新婦,爲人夫者,當敬重妻對於後院的主宰和權威,所謂男主外,女主內。
一道內外院間的月亮門,將起鬨湊熱鬧的諸官吏擋在門外,李宗樑、李宗貴等人忙高聲招呼禮讓着衆人入席,前面戲臺上,節奏分明的鑼鼓聲已經響起,暖場的喜慶小唱輕快歡快無比,衆人歸了座,廚房流水般上了幾道算是暖場的湯水熱菜,衆人吃着喝着,戲臺上,紫紅幕布往兩邊拉開,霧氣水嵐從臺上驟然涌出撲下,翻滾飄逸的煙霧中,大書着南天門三個金光大字的輝煌殿宇時隱時現,殿宇之上,廣袖寬裙、飄逸出塵的仙子優雅的甩着塵尾慢慢轉過身,開口第一句竟是:“漫漫天宮多悽清……”
李小幺讓人排了在魏水生婚禮上演出的,是天仙配。
落雁站在幕布右側,一隻手緊抓着胸口衣服,眼睛一錯不錯的盯着臺上諸人,聽說寧王爺一家、樑王爺、尉老丞相都到了,這開平府十成達官貴人中,有七八成坐在這臺下,這一場演好了自然是極大的臉面,大大出了彩,可演不好,這場子就算徹底砸了!
呂豐一直忙着他的伴郎差使,遠遠看見李小幺陪寧王妃在暖閣坐着吃喝看戲,周圍陪坐的都是各家女眷,只遙遙衝李小幺和寧王妃舉了舉杯,李小幺笑看着他,就算是還了禮,蘇碧若衝呂豐狠狠瞪了一眼,寧王妃卻沒留意到舉杯致意的呂豐,只顧全神看着戲臺上的悲歡離合。
東花廳,尉老丞相居於上首,蘇子義和蘇子誠陪坐在左手邊,旁邊是尉九公子,言尚書、大學士曹老先生等人,尉老丞相喝着碗乳鴿蔘湯,看着尉九公子笑問道:“這出雜劇詞曲清雅,有幾分意思,這劇有名字沒有?”
“有!”尉九公子忙從後面小廝手裡取過戲單子看了眼笑道:“叫天仙配,這名字起的有意思。”
“這出雜劇是小幺寫了話本,再請人按詞配曲演出來的。”蘇子誠帶着笑解釋了一句,蘇子義瞄了他一眼,轉頭看着尉老丞相笑道:“我前些時候抄給先生的那三首詞,也是小五姑娘的手筆呢。”尉九公子驚訝的叫道:“咦!那三首詞不是吳國林丞相寫的?”言尚書、曹老先生等人也齊齊看向蘇子義,蘇子義轉頭看着蘇子誠笑道:“那林相若不貪圖這份虛名,何至於着了道兒,把身家性命都搭進去了。”蘇子誠一邊笑一邊點頭,看着衆人淡然解釋道:“林氏拋妻別娶在前,貪佔虛名在後,也怨不得別人。”
言尚書眼珠轉了半轉,已經想明白了前因後果,轉頭看着曹老先生感慨道:“我就說,那林相早年文章我也讀過幾篇,與這三首詞絕不類似,一雉雞一鳳凰!原來如此。”曹老先生和諸人連連點頭稱是,心下卻各自轉起了無數個念頭,兩位王爺怎麼突然掀開了這事?這一出天仙配後頭又是哪一齣……
尉九公子卻沒想那麼多,連聲讚歎了幾句,突然想起什麼,越想越笑,越笑越厲害,直笑得滿桌側目,尉老丞相無奈的看着幼子,尉九公子總算喘過口氣來,擡手指着外面,也不知道指的誰,話說的倒還算利落:“呂二……上回呂二那首白狗黃狗詩,呂二說,也是小五姑娘的手筆,那纔是絕妙好詩!”曹老先生一時怔着不知說什麼好,言尚書卻大笑出聲,尉老丞相想起那首詠雪詩,也捻着鬍子,一邊笑一邊看着蘇子義和蘇子誠道:“這丫頭真是羞煞天下男子,你看看這一出天仙配,擡了水家,卻又不貶自家,應今天這景,貼切之至。”
蘇子義笑着點頭贊同,蘇子誠卻看着臺上甩着水袖掙扎着被押回天庭的七仙女,怔怔的出了神。
華燈掛遍宅院,戲盡人漸散,魏水生總算回到了新房,水蓮依舊盤膝端坐在喜榻上,見魏水生進來,衆喜娘忙涌上來行了合髻禮,飲了交杯酒,這一扔,自然是一仰一合,大吉大利,衆喜娘七嘴八舌的說着說不盡的吉利話,一一退出了新房。
魏水生稍稍緩了口氣,也不說話,站起來從桌下、帷幔間、牀底下揪了七八個準備聽房的後生,一一扔出屋門,又回來仔細查了一遍,這才鬆了口氣,轉回榻前,看着垂下腳,準備下榻的水蓮,紅紅的燭光下,滿頭珠翠中,水蓮那張嬌好的面容顯得豔麗異常,魏水生直直的看着水蓮呆了半晌,長長的嘆了口氣道:“你真是仙女嫡落凡間!”水蓮臉上一片紅漲,還沒等她開口,牀後上方‘噗’的一聲笑,魏水生左手用力按在炕几上,一躍而起,縱身躍到牀後,沒等水蓮反應過來,魏水生已經從牀後一人多高的櫃子上把呂豐揪了下來。
呂豐被魏水生揪的擰着身子,一邊笑一邊大叫:“你輕點!我出去就是!便宜你個放牛的郎君!”魏水生也不答話,只用力揪着他往外扔,呂豐擰着身子,拖着步子,衝着掛着厚重喜簾的衣服架子拼命擠眉弄眼的叫道:“我走了,全靠你了!你小心!可別失了手!”魏水生扔出呂豐,一個箭步衝到衣架前,掀落喜帳,把手拉着衣架,屏氣吊在喜帳中間的李宗貴一把揪出來,一路拖着也扔了出去。
魏水生膽顫心驚的把屋子所有簾幔掀了一遍,把各個角角落落細細搜了一遍,水蓮舉着燈跟在後面,兩人看了一遍,魏水生還是不放心,連看了兩三遍,魏水生才招手抹了把汗發愁道:“小幺哪兒去了?”水蓮眨了眨眼,衝着屋門示意了下,魏水生掂起腳尖走到門前,猛的打開門,呂豐和李宗貴齊齊跌到了魏水生身上,兩人手忙腳亂的爬起來就要往外跑,魏水生伸手揪住李宗貴問道:“小幺呢?”
“你放心洞房吧,小幺回去了,放心放心!”魏水生這顆心總算落下來,鬆開李宗貴,擡腳把他踢了出去,李宗貴亂叫着跳起來追呂豐去了,他得好好找他算帳!竟敢把他攀咬出來!
李小幺並沒有回去柳樹衚衕,她被蘇子誠請出來,有話要說。
兩人沒騎馬,也沒坐車,只在東平等小廝、護衛的團團簇擁下,安步當車,穿過安靜的街道,往豐樂樓過去。
豐樂樓下,兩盞大紅燈籠安靜的亮着,掌櫃垂手站在陰影中,在東平之前,引着一行人上了豐樂樓三樓,東平看着掌櫃親自布好了點心茶水退下,自己帶着衆小廝、護衛下到二樓拱衛警戒。
李小幺推開窗戶,將近月末,月亮只餘下一彎,有些晦暗的夾在漫天星辰中,黑絨絨的夜幕被璀燦閃爍的羣星滿綴着,美的令人移不開眼睛。蘇子誠緩步過來,順着李小幺的目光看着天上的星辰,半晌,突然低低的彷彿自言自語道:“你就是從那裡來到這人間的?”李小幺楞了楞才反應過來,轉頭看了看蘇子誠,往旁邊閃了半步,轉身走到桌前,看着滿桌的點心茶水笑道:“你酒多了,正好有梨汁,喝一杯解解酒吧。”
蘇子誠轉過身,沉默的盯着李小幺看了半晌,才走到桌前,端起李小幺倒好的梨汁慢慢抿了兩口,放下杯子,指着窗戶建議道:“讓人搬兩張搖椅來,咱們坐着看星星吧。”李小幺意外的看着蘇子誠,他還有這個情致,真是難得了。
東平帶着幾個小廝手腳極快的搬了兩張搖椅進來放好,又取了兩隻手爐放在桌上備用,李小幺取了隻手爐抱着,躺到搖椅上,透過窗戶看着外面的星空,蘇子誠也跟着坐下,看着李小幺,彷彿斟酌了半晌,才低聲說道:“我和大哥商量過了,只聽你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