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天上過了早朝,蘇縝把蔣熙元留下了。蔣熙元也不知道有什麼事,因爲蘇縝不說話,兩人對面而坐,一杯接一杯的飲茶。
“最近有什麼事嗎?”蘇縝放下茶盞問道。
“倒是沒什麼。”蔣熙元也把茶盞放下來,“前幾日京畿呈報說連下了幾場雨,不至於鬧旱歉收,到秋收應該能把支應興州的倉空補上。”
蘇縝點了點頭,瞄了他一眼,故作無意地問道:“也沒什麼大案子吧?”
“沒有,清平的很。”蔣熙元笑了笑。
這樣一來蘇縝也不好再問下去了,又沉默地拿起茶盞來。蔣熙元又說了一些旁的事情,蘇縝只是聽着,隨意的插上兩句話,顯得意興闌珊。
坐了一會兒,蘇縝便讓蔣熙元回去了,弄得蔣熙元莫名奇妙,揣測着是否與大婚之事有關,或者乾脆是與詠薇有關,心中不免惴惴。
出了御書房的宮門,迎面碰見了安良,蔣熙元與他打了個招呼,看他一腦門子薄汗,便笑道:“大熱天兒的安公公自己跑什麼?指派個下面的人去忙不就完了。”
“蔣大人就別調侃我了。”安良與蔣熙元很熟,說話也很隨意,“有的事兒我敢指派,有的事可不敢。辦砸了誰賠我腦袋?”
“皇上砍過誰的腦袋?”
“哎,就是那個意思。這不是皇上要聽戲嘛,這事兒我哪敢交待別人,回頭不盡心罵得還是我。”安良道。
“聽戲?”蔣熙元一笑,“皇上興致挺高啊,宮裡可有日子沒開戲了。”
“興致高到好了。其實我也摸不準,但皇上想聽就得去辦。”他拱了拱手,“蔣大人,我不跟您這磕牙了,這還有事兒呢。”
“行,你忙你的去吧。”蔣熙元看着安良走進去,莫名其妙的搖搖頭。他不記得蘇縝愛聽戲啊,這又是想起什麼來了?
出了宮,蔣熙元往府衙方向走,走了一段之後又轉向回了將軍府,一來他昨天甩袖而去,現在還沒想好怎麼再跟夏初說話,二來他想去看看詠薇。
蔣熙元到的時候,詠薇正在屋裡熟悉禮節,走幾步便下拜,走幾步又下跪叩頭,對着空氣用清脆的嗓音說着吾皇萬歲。擡起頭來時,一雙眼睛晶亮,顯然對即將到來的中宮生活充滿的期待。
或者說,對蘇縝充滿了期待。
蔣熙元倚着門邊靜靜地看着,直到詠薇看見了他,站起身步履輕快的跑到他的面前,“哥,怎麼來了不出聲?”
“皇上都沒喊你平身,我哪敢說話。”蔣熙元笑道,換詠薇一記粉拳。她白皙的臉上有暑氣噓出的微紅,像一朵粉嫩將開的桃花,很好看。
“大婚的禮節都熟悉了?”
“嗯。”詠薇點點頭,又輕輕地撅起嘴來拉着蔣熙元的胳膊晃了晃,“可是我好緊張。哥,我要是到時緊張的忘記了可怎麼是好?”
“忘就忘吧,皇上也不會把你退回來。”蔣熙元拍了她腦門一下,“緊張什麼。”
“皇上這麼說的?”
“皇上怎麼可能這麼說,我說的。”蔣熙元大笑,繞過詠薇走進門去,拿起廣口的水晶杯子,坐在桌前給自己倒了一杯清涼的果茶。
茶也是粉紅色的,漂着細如米的蜜漬桂花。這是詠薇愛喝的東西。詠薇是蔣家人,蔣家人都很講究,這是個奇怪的事。
因爲他爺爺蔣柱棠和他爹蔣憫都是武將出身,兩個人都是錚錚的漢子,說不好聽的,一盆水是拿來先洗腳還是先洗臉他們都無所謂。蔣熙元想,也許是兩位長輩都太粗糙了,所以物極必反,他們兄妹幾個才特別的講究。
“這時候你別逗我。”詠薇不樂意地說,又輕輕嘆了口氣,“皇上怎麼也不來看看我呢?婚禮之前,新郎不是都要偷偷的來看看新娘嗎?戲文裡都是這樣的。”
“那是戲文,這是現實。你說的是新郎,但他是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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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他偷偷的來過,我不知道?”詠薇轉了轉眼睛,“哥,最近皇上出宮了嗎?你可不許騙我,你就告訴我嘛,也讓我安安心。”
“你安心。”
“怎麼?”詠薇眼睛一亮,充滿期待地看着他。
“皇上最近沒出宮。”蔣熙元笑道,“你別胡思亂想了,做好你的本份是真的。”
“這話可真不像你說的……”
蔣熙元沉默了一下,問她:“大婚之後,過些日子就會後宮選秀。詠薇,前朝時後宮的事情你雖沒有親身經歷,但是也都聽過,那不是個安逸的地方。”
“我知道。”詠薇的神色黯淡了幾分,“我不會害人的。”
“更要防着別人害你。我知道你是聰明的姑娘,但有時候並不需要你聰明,心裡明白表面糊塗纔好。”
詠薇點頭,但似懂非懂。其實她就算懂了也沒用,蔣熙元深深的覺得,這種事看性格,憑天份,往往不是籌謀而是本能罷了。
但他真是放心不下,嚴重了說,他還有些害怕。害怕自己這個如花般嬌豔的小妹,有一天會被森冷的皇宮碾落成泥,而他卻什麼也做不了。
“哥,要是有事你會幫我嗎?肯定會嗎?”詠薇問他。
“當然。”
詠薇笑了起來,把剛纔的那點沉重又拋到了腦後。興致勃勃的打開妝奩盒子,拿出她新打好的陪嫁首飾給蔣熙元看,蔣熙元沒什麼興趣,但是也能說出些道道來,說得詠薇很高興。
蔣熙元口乾舌燥,喝了一口果茶,甜的他發膩,便又放下了,“要出嫁的姑娘這麼興高采烈,娘瞧見八成要傷心了。”
“那你趕緊成親,娘就把這傷心給忘了。”
“臭丫頭,這事兒哪就輪得到你說了。”
“本宮命令你儘快給本宮娶個嫂子回來。”詠薇端起架勢,瞬間從神態到氣質都成熟了不少。蔣熙元看着她笑,卻不說話。
“怎麼樣?”詠薇放下身段問他自己的姿態如何。
“詠薇……”蔣熙元收起了調笑的表情,“從前囑咐你的話我不再說了,路是你自己選的,想好要怎麼走。你很快會是皇后,我會對你稱臣,但不管你是誰你都是我的妹妹。記得住嗎?”
詠薇被他說得傷感起來,眼裡蓄了水氣,輕輕地點頭靠在了蔣熙元的肩上,“我知道的,哥,你永遠是我哥哥。”
“記得就好。所以我的事你少管。”蔣熙元輕飄飄地道。
詠薇被氣壞了。她還以爲蔣熙元是跟她話離別,沒想到是在這等着她呢。她伸手去抓蔣熙元,蔣熙元卻先她一步跑了。
回去府衙的路上,蔣熙元路過瓷器店時從裡面買了一套茶具出來,青花的,很精緻。他拎在手裡,準備以此作爲突破口跟夏初搭個話。
他可以主動和解,但他仍對那個黃公子所懷的心思抱有深深的疑惑。他也不是吃醋。嗯,他還是有點吃醋,但他沒什麼資格吃醋。
道理是這樣的,就算那個黃公子像他一樣喜歡夏初,也完全沒必要隱去姓名家世纔對。夏初又不是小倌。他怕什麼呢?心裡沒鬼怕什麼呢?
蔣熙元回想着那幅礙眼的畫,總覺得那畫裡有種奇怪的熟悉感。走着走着,他忽然頓住了腳步,覺得有哪裡不太對。
哪裡不對?
蔣熙元微眯起眼睛仰頭看了看天。他記得很清楚,喻溫平出事的那個晚上,夏初對他說起了自己的身世,她說她有個哥哥。他相信自己沒有記錯,因爲夏初還說他像自己的的哥哥。
畫上是有四個人的,兩個成年人,另外兩個,一個是夏初,旁邊還有一個小女孩。那麼,這裡面誰是哥哥?
蔣熙元站在路中間,覺得臉直髮燙,不知是烈日曬的還是源於氣血上涌。縱然不停的告訴自己冷靜點,再冷靜點,但還是架不住心狂跳。
過了好一會兒,蔣熙元像忽然醒過來了似的,把手裡拎着的茶具往旁邊賣雪花落的攤子上一放,轉身往夏初家的方向跑去。
他一刻都等不了了,他得去看看!
一路跑到夏初家的門口,蔣熙元已是渾身汗溼,腦門亮晶晶的,從來沒有過這麼不講儀表的時候,只不過現在他根本顧不得這個了。
院門上掛着鎖,證明夏初不在。蔣熙元往兩邊看了看,提身一躍踩住牆壁借力,手按住牆頭輕輕一撐,翻身進了院子。
他站在牆根平復了一下呼吸,輕手輕腳地走了進去。院子裡靜悄悄的,與他昨晚離開時一樣。魚缸裡的魚翻了一下水面,攪出啵的一聲,嚇了蔣熙元一跳。
這真是做賊心虛。
他走到房門口,手按在門把手上頓了頓,然後才小心地拉開了門。那幅畫就在牆上貼着,蔣熙元慢慢地走到畫前,一時間,屋裡的空氣都好像凝滯了似的,他只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聲,還有如擂的心跳。
四個人,夏初的父母,還有……,兩個夏初。
蔣熙元的嘴角漸漸揚出一抹笑意,這笑容越來越深,最後嗤然有聲。他將手握拳放在脣上,目不轉睛地看着。
此刻他很想喊出聲來,笑着,卻又有點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