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國公蘇淵,十四歲參軍入伍,去沿海鬥過倭寇,去西南除過匪禍,鎮守北疆二十一載,在大夏朝的四境之內皆留下了不朽的功勳和事蹟,是真正的戰功赫赫,一代軍神。
自三年前陣前對戰韃靼人中毒箭受傷後,定國公身體狀況大不如前,卸了軍職回到京中休養。所謂烈士暮年壯心不已,定國退下前線之後,滿腔報國之情不得而發,鬱氣塞於胸中,勾起了陳年的戰場傷病一齊發作,昔日的沙場將軍成了個風燭殘年的衰弱老人。
今年的臘月冷得很,大雪下了一場又一場,密密實實地鋪滿了整個京城。呼嘯陣陣的寒風裡,定國公終究還是沒能熬過這一個冬天,死在了除夕夜的前一日,享年五十一歲。
父親去世,做兒子的自然要回來奔喪,蘇旗這次是真的要回京了。
“算起來,朕也快五年沒見到蘇旗了,上一次還是在鹿溪書院呢……嗯——朕走這裡。”
景豐帝手執黑棋,托腮微微思索了一會兒,面對白棋的凌厲攻勢避也不避,“啪”地一子落下,將白棋的出路徹底堵死。
四面都是黑棋,迴轉之機渺茫,趙王李銳索性不再垂死掙扎,抱拳認輸:“皇兄的棋藝又有精進,臣弟自愧不如。”
“你倒是省事,一見打不過就認輸,都不帶掙扎一下的。”又贏一局,景豐帝心情愉悅,“棋盤對弈亦如戰場搏殺,有退有進方是王道,你方纔那樣不顧一切往前衝,不死纔怪。”
李銳笑道:“臣弟從小長於皇兄的羽翼下,就想躲在後方坐享富貴,還是皇兄拿着這‘王道’在去前線搏殺吧。”
景豐帝揮揮手命人收走棋具,意味深長道:“朕只是執棋人,真正在前線搏殺的是棋子。這棋子能力有高有低,要根據他們的能力給於不同的位置,有的位置只能給特定的棋子坐。譬如這北疆防線,缺得了任何人,獨獨缺不了蘇家。”
北疆守軍是大夏朝最精銳的部隊之一,承擔着四境之內最重要的防禦之責。蘇家歷代子弟在北疆經營多年,特別是這一代的定國公蘇淵,半輩子都耗在北疆了,根系尤深,近七成守軍高級將領都出自他麾下。
這也是爲什麼當年他一垮,整個北疆守線就軍心不穩了。此番蘇淵薨逝,作爲他的獨子和蘇家嫡系,蘇旗將毫無意外地成爲下一代主心骨。
李銳揣摩着景豐帝的意思,試探道:“這次蘇旗回來奔喪,皇兄是想要‘奪情’?”
依大夏禮制,凡官員遇父母亡逝,應辭官歸鄉,爲父母守孝三年,待孝期滿再由朝廷重新起用,稱爲丁憂。因爲守孝期間不能參與朝廷政事,個別官居要職的官員因爲其地位難以替代,有時也會由皇帝下旨“奪情”,免除孝期,將其“強行”留在任上。
景豐帝搖搖頭:“蘇旗是武官又不是文官,不用非得丁憂,給他和別的武官一樣的百日喪假就好了,用不着奪情。”
李銳道:“也是,畢竟蘇旗目前還只是副總兵,即便他回了京,宣府鎮有總兵坐鎮,一時半會兒也亂不起來。”
“算算日子,今天蘇旗差不多就該抵京了。”說到這,景豐帝眸中顯出兩分興味,“你猜猜,他到了京城之後,是會先進宮向朕述職呢,還是會先回國公府呢?”
按照規矩,在外戍守的武將若是回京,首先要脫下甲冑沐浴更衣,穿朝服進宮面聖。可蘇旗此行回來主要是奔喪,若是先回國公府,他一進門便應換上孝衣,盡人子本分。
孝衣一旦穿上,輕易不能脫,蘇旗不可能披麻戴孝地進宮述職,要等七日後定國公下葬完畢,才能暫脫孝衣進宮述職,可這樣一來,又有怠慢君主之嫌。
要麼穿着甲冑風塵僕僕地直接進宮,要麼等七日後再行述職;前者可能被參御前失儀,後者可能被扣怠慢君主的帽子,二者不可兩全,就看蘇旗如何抉擇了。
聽到景豐帝的問話,李銳沉吟道:“蘇旗連日趕路,身上定然疲乏,按理說應該沐浴更衣好好休息一下,然後再行進宮。可他此行是爲奔喪,一旦回府就不好出來了,選哪個還真不一定。”
景豐帝胸有成竹地笑了笑:“這樣吧,朕和你打個賭,朕覺得蘇旗回京後,還是會首先進宮來見朕,而不是回府奔喪。”
總共就兩個可能,景豐帝賭了這一個,李銳沒有別的選擇,但還是配合道:“那臣弟就賭他會先回國公府,畢竟這是爲人子的本分,蘇旗好幾年沒回京,趕着去送其父最後一程,也算情理之中。”
景豐帝笑道:“好,那咱們拭目以待。賭約已下,現在就等着蘇旗回來了。”
“蘇旗應該快到了吧?”
城門口處,顧雲霽和程炎早早等在那裡,時不時朝遠方的官道張望。
顧雲霽嘆出一口氣:“雖然日日盼着和蘇旗回京,但以這種理由再見面,卻不是我所願。”
程炎也是面有悵然,嘆息道:“沒辦法,人有生老病死,總有這一天的。只可惜蘇旗與老國公分離三年有餘,卻還是沒能見到他生前的最後一面。”
正說着話,旭冬眼睛一亮,指着前方道:“少爺、程公子,蘇將軍回來了!”
遠處的官道上塵土飛揚,幾匹快馬自遠而近飛奔而來,爲首的青年一身戎裝,眼底佈滿紅血絲,在看見城門口的顧雲霽兩人時,疲憊的臉上頓時露出驚喜之色。
顧雲霽看着這人在十幾步之外停住,翻身下馬,朝自己慢慢走來。
不知怎的,他喉頭驀然一堵,心中莫名生出兩分怯縮,不敢上前。
三年未見,蘇旗像是變了一個人,身材寬厚高大,體形也健壯了不少,眉眼間少年人的青澀盡褪,取而代之的是久在邊關磨礪的風霜與成熟,皮膚有些粗糙,額角還有一道淺淺的疤痕。
特別是他周身的氣質,肅殺冷厲,和那年杭州府流民之患時顧雲霽見到的不同,是真正浸到骨子裡的威嚴和煞氣,站在衆人之中如鶴立雞羣,與養在京中氣質溫潤的顧雲霽二人形成鮮明對比。
顧雲霽和程炎一時不敢認。
然而下一秒,青年卻是彎起脣角,露出一個二人無比熟悉的笑容:“雲霽,程炎,好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