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雲霽醒來時已是傍晚,出了渾身的汗,對發熱期間的記憶很是模糊,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自己身在何處。四下尋徐書華不見,他問旭冬:“少夫人呢?”
旭冬道:“少夫人晌午出了門,一刻鐘前纔回來,這會兒正在正房,說您若是醒了,就去正房找她。”
顧雲霽意外道:“書華出門了?做什麼去了?”
旭冬遲疑一瞬,將今日發生的事情都給他說了一遍。
聽完始末,顧雲霽眸色暗了幾分,沉聲道:“嗯,我知道了。書華若是打定了主意,你是攔不住她的,這事不怪你,你下去吧。”
旭冬應道:“是。”
來到正房,徐書華獨自坐於桌邊,屋內燈光昏暗,地龍燒得暖烘烘,一如昨夜。只是顧雲霽知道,今晚和昨夜是截然不同的。
顧雲霽藏好心緒,言笑晏晏地走進去:“怎麼不多點兩盞燈?光線這麼暗,傷着娘子的眼睛怎麼辦?”
徐書華靜靜地看着他,待他走近,直接開門見山地說道:“你就沒什麼要對我說的嗎?”
顧雲霽腳步一頓,笑容淡下去:“娘子不都知道了嗎。”
“我知道了你便不說了?”
“你都知道了我說還有意義嗎?”
“我知道歸我知道,但我想聽你說。”
“我不知從何說起。”
“啪”地一聲,徐書華將那包藥渣撂在桌上,擡眸看他:“那就先從這藥說起。這是什麼藥?”
顧雲霽道:“這是可致男子絕育的藥。這張方子此前世間無有,是我遍請京中名醫,在家中研究了半個月新研究出來的,只要連服半年,便可永絕後嗣。”
“和別的絕嗣之藥不同的是,這張方子不傷男子功能,於房事無礙。只是尤其注意要連服半年,期間若行房事使之中斷,就會令藥效打折扣,行一次房,就要多喝一個月補回來。”
徐書華道:“這就是你要和我分房的原因?”
顧雲霽道:“是。”
靜了一瞬,徐書華又問:“爲何要瞞我?”
顧雲霽道:“絕育之藥,損傷身體,你不會同意的。”
徐書華看着他,突然一笑:“爲何現在不瞞了?”
顧雲霽不敢看她的眼睛,低下頭去:“你都知道了,無需再瞞。”
徐書華笑得蒼涼,眼中有淚:“我若不知道,你打算瞞我到何時?”
顧雲霽吐字艱難:“喝完藥的當天,我就會向你全盤托出。”
“爲什麼不乾脆瞞我一輩子?”
“娘子聰穎,我瞞不了你一輩子。甚至眼下,已是超出我預計,我沒想到能瞞你這麼久。”
“不,你錯了。”
徐書華含淚望向他,聲音輕柔,仍是笑着的:“若是旁人,我早就會有察覺,根本瞞不了我這麼久。但你是我丈夫,你無論做什麼,說什麼,我都願意相信你,縱然——破綻百出。”
顧雲霽喉頭髮堵,驀然哽咽起來,哭得不能自已。
徐書華走過去,溫柔地替他拭淚:“爲何要哭?”
“我對娘子有愧。”
“愧在何處?”
“辜負娘子真心。”
“不,你又錯了。”徐書華執起他的手,放在自己心口處,“雲霽,你可知我現在心有多疼?”
顧雲霽手指發顫:“我知。”
“你既知,爲何還是選擇瞞我?你既知,爲何還要偷偷服藥?你既知,爲何還要損傷自己的身體?”徐書華痛得幾乎不能呼吸,字字泣血,“你能想象,我從郎中那裡知道真相時,是什麼感覺嗎?”
五雷轟頂,猶如神魂抽離。
郎中說,此藥虎狼,雖已盡力調和,但絕嗣之藥,不可能不損傷身體,何況這還是一勞永逸的方子,影響只會更深。區別只在損傷的程度輕,還是重。
輕則弱體,病氣易侵;重則損壽,年歲不永。
徐書華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來的,只記得一路上都是白茫茫的雪,長得好像沒有盡頭。她渾渾噩噩地回家,直到聽見女兒飢餓的哭聲,彷彿才找回自己是誰。
徐書華的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大滴大滴地砸在顧雲霽手背,哽咽道:“郎中說,此藥損壽。你知道嗎?損、壽!”
“你爲了不讓我懷孕,爲了永遠斷絕我的生育之苦,就這麼糟踐自己的身子嗎,顧雲霽?”
顧雲霽心疼得厲害,一邊伸手替她拭淚,一邊自己卻哭得止不住:“我,我不是……我只是想要你永遠陪着我,和我白頭偕老,相守一輩子。”
“婦人誕子,猶過鬼門關。你只生了熙兒一個,就遇上了難產,我不敢想象還有第二次會怎樣……或許這個概率很低,或許我們不會遇見第二次,但我不敢賭,我真的不敢賭……”
顧雲霽哭到失聲,好一會兒後才調整好情緒,堪堪收住淚意,祈求地看着她:“當年,岳母大人生你時甚至都沒有難產,可幾年後還是撒手人寰了。你總是說憐老師喪妻孤苦,半生寂寥,那我呢?你忍心我和他一樣嗎?”
徐書華猛然擡起頭,紅着眼道:“所以,你就要將這樣的痛苦轉移到我身上?你不願我棄你而去,可你自己卻喝了半年損壽的絕嗣之藥,你覺得我希望看到你先我而去,然後留下我孤零零一個人,拉扯熙兒長大嗎?”
她字字誅心,每一句話都是插在顧雲霽心上的刀子,他蒼白辯解:“不是這樣的……我問過大夫,這藥沒那麼嚴重,我這樣身體強健的人,一般來說就是有點小病小災,不至於損壽。退一萬步來說,就算是損壽,最多三五年,又不是好幾十年,我不會先你而去的。”
說着,他頓了頓,頗有些艱難地道:“只是絕育,既不會早亡,也不會影響你我夫妻生活……和失去你比起來,我覺得這已經算是很划算的法子了。”
“很划算?你覺得這是可以取捨衡量的事情嗎?”
徐書華面露譏色,愴然道:“既然你把這藥說得這麼好,你爲什麼不給我喝?懷孕生子是夫妻兩個人的事情,你絕育有效,我絕育也有效,真要論起來,給女子喝的避子湯藥的種類還多些,用不着你遍請名醫研究半個月。”
徐書華上前幾步,逼着他往後退:“你我之間比較起來,還是我喝更划算,你爲什麼不讓我喝?”
顧雲霽抿緊脣,偏頭不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