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旭冬說嚴、陳二人遣人來報夏稅已經徵收完畢,請自己前去議事,顧雲霽便不再繼續停留,和張翠英打了個招呼之後,就前往敘州府衙。
府衙內,嚴正謙和陳循洲已經等在那裡,一見到顧雲霽,嚴正謙又端起他那副招牌假笑,熱情地道:“唉喲,顧大人可算來了,我們已經等了你好久了。”
顧雲霽淡淡應過一聲,看了眼放在桌上的賬冊,又似笑非笑地看回到二人身上:“前兩日我向陳大人討要賬冊,想看一下徵稅進度。結果大人說徵稅纔剛開始,緩兩日再給我,怎麼緩來緩去,就緩到糧稅都收齊才通知我呢?”
陳循洲乾笑兩聲:“那是……我對徵稅的進度判斷有誤,我本以爲還要個十天半月呢,沒想到手底下的人動作這麼快,今日晌午就把夏季糧稅收齊了。也是辛苦他們,等過段時間閒下來了,多給他們發一份津貼。”
顧雲霽敷衍一笑,沒說什麼。
這是顧雲霽頭一次出京任地方官,剛到敘州府的時候,他還對自己的同僚——特別是知府、同知抱有極高的期望,期待着和他們共治州府。
後來隨着瞭解的深入,他發現嚴正謙和陳循洲這二人根本不值得與之合作共事。道不同不相爲謀,從高產洋芋的推廣開始,顧雲霽就沒指望二人能幫上什麼忙,只管做好自己的事情。
再到後來,他和嚴正謙有了一次撕破臉皮的爭吵,這才發覺二人從裡到外都爛透了。
嚴正謙即將離任,心思早就飛離敘州府,滿腦子都是如何美化自己的政績,討好上官打點關係,爲自己的升官發財鋪路。
陳循洲的家族在本地勢力頗大,族人欺壓百姓魚肉鄉里,無不是得到了他的授意和默許。和嚴正謙一樣,他同樣也沒想着治理州府,而是盤算着如何爲自己獲取最大利益,並將這份利益延續下去。
而如今,三人雖還維繫着表面上的和平,實際上嚴正謙和陳循洲早已站在一起,隱隱有合夥對付他的趨勢。
顧雲霽關係硬,背景大,他們不敢明着針對,於是便選擇孤立他,將他排斥在敘州府衙的權力中心之外。
譬如這回的夏季稅糧徵收,顧雲霽從頭到尾都沒收到過任何彙報,也不知道其中任何收稅細節和事務,除了唯一的一次——也就是現在,告訴他敘州府的夏季稅糧已經徵完了。
對於二人這種行爲,顧雲霽心中冷笑,覺得有些荒唐。
嚴正謙也就罷了,反正他要調走,走之前稍微得罪了顧雲霽也沒什麼,畢竟天下之大,將來遇上的可能性小之又小,他基本沒有和顧雲霽打交道的機會了。
至於陳循洲,饒是顧雲霽也忍不住在心裡罵他一句蠢貨。他和嚴正謙不一樣,他跑不掉,只能一直待在敘州府,將來和顧雲霽擡頭不見低頭見,今日鬧得難看,以後等嚴正謙調走了,難道就不怕顧雲霽騰出手來對付他嗎?
孤立就孤立吧,顧雲霽是敘州府的通判,府內但凡是大事,沒他簽字不行。二人也就只能在一些小事情上孤立他了,遇見重大決策,還不是不敢將他排除在外?顧雲霽懶得計較。
客套的場面話說完,見顧雲霽一言不發地翻起了賬冊,嚴正謙適時在一旁說道:“今年雖然遇上大旱,但夏糧徵收的總體情況還是不錯的,總共收上來了九萬餘石糧食。等過兩天,我就和陳大人前往布政司……” “多少?”
顧雲霽翻賬冊的動作一頓,擡起頭來難以置信地道:“今年春夏之際的旱情那麼嚴重,糧食大減產,敘州府往年也就是交九、十萬石的稅糧,今年怎麼可能收得到九萬石糧食?!”
嚴正謙訕笑道:“今年的旱情看着雖然是有些嚴重,但實際情況其實還好,沒有我們想象中那麼糟糕。百姓們家中倉廩豐實,收的稅糧自然多。”
“倉廩豐實?”顧雲霽被氣笑了,把手中賬冊啪地一聲合上,“嚴大人,您說這話自己不覺得臉紅嗎?今年的糧食收成到底如何,想必您比我更清楚。”
“別的不敢說,就說府城周邊一圈的農田,我都去看過。也就江岸兩側還好些,其餘的田地減產三成到五成不等。從二月春播到五月中旬末,連着三個月沒有下雨,一些稍小一點的河流都快被農人給挑幹了。”
“就這種情況,嚴大人告訴我‘旱情沒有那麼嚴重’、‘實際情況其實還好’,您覺得我會信嗎?”
嚴正謙被他堵得表情有些不自然,強行解釋道:“……顧大人也說了,你只看了府城周邊,遠的城鎮的情況真的沒有那麼糟糕,只減產一二成是普遍現象。”
“反正不管怎麼說,九萬石的稅糧是收上來了,實實在在,沒有半分作假。徵糧過程中也沒有任何暴力催稅現象,顧大人可以隨便去一個農戶家打聽,問問他們,我們是不是按照朝廷二成的稅糧徵收的,可曾暗中加稅逼糧?”
說到這,嚴正謙強撐出一副理直氣壯的模樣,目不斜視,卻唯獨不敢直視顧雲霽的眼睛。
今年糧食大減產,如果依照正常標準徵收,能收上來六萬石糧食就算不錯。顧雲霽原本以爲二人就算想多徵些糧,也最多徵到七八萬石的樣子,沒想到竟然徵上來了足足九萬石,可想而知陳循洲對名下佃戶的逼壓有多嚴重。
那麼這樣一來,爲了平賬冊,他們肯定做了很多手腳,這賬冊上面的徵糧數據估計大半都是假的,看不看沒有什麼所謂。
這樣想着,顧雲霽把賬冊往桌上一撂,淡淡道:“既然夏稅已經徵畢,糧食也實實在在地收上來了,我再多說沒有什麼意義。只是我要提醒二位大人,有些事糊弄我可以,但別把自己也糊弄進去了。”
說到這,顧雲霽轉頭看向陳循洲,朝他涼涼一笑:“特別是陳大人,這次夏稅徵收,陳家作爲本地的大戶,田地甚多,陳大人一定出了不少力吧?可真是辛苦了。”
陳循洲眼神飄忽,心虛地笑了笑,沒說話。
看着二人的那副虛僞面容,顧雲霽突然覺得有些沒意思——一個州府內,最核心的三位官員之中有兩個人都是這種樣子,這個官場真的要完,大夏也遲早要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