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子身形倏地一僵,隨後很快反應過來,刻意加重了咬字,讓自己的官話聽起來字正腔圓一些:“我真是保定府來的,我們那的方言差距大,十里不同音,你聽着不像很正常。”
方纔顧雲霽的話倒是提醒了衆人,這會兒不少人都在暗暗打量麻子,連流民們都懷疑起他的身份來,低頭和旁邊的人小聲討論着什麼。
一個捕快眯着眼盯了麻子半晌,突然發現了什麼,指着他驚叫出聲:“這不是……黃二麻子嗎!”
顧雲霽頓時側頭,看向那名叫馮鬆的捕快:“你認識他?”
“不錯,我認識他!”馮鬆一臉恍然,指着他對顧雲霽道,“他叫黃二麻子,本名黃大川,是本地人,就住在西城區平康巷,根本不是什麼保定府來的流民!”
黃二麻子沒想到這麼快就被人認出來了,連忙用頭髮遮住臉埋下頭去,捂着腦袋甕聲甕氣道:“我,我不是什麼黃二麻子,你認錯人了!”
馮鬆被氣笑了:“黃二麻子,你還想躲?告訴你,你化成灰我都認得!”
說着,他上前一把掰起黃二麻子的頭,露出對方那滿是髒污的臉,指着他額間一道疤痕道:“顧公子你看,這道疤是他四年前去別人家偷東西時,被主人發現後拿石塊砸的,當時我就在場,錯不了!”
馮鬆放開手,回身站到顧雲霽旁邊,說道:“這黃二麻子就是個潑皮無賴,也沒個正經營生,平日裡靠些小偷小摸過活,沒犯過什麼大事,每次都是抓了放放了抓,總也改不好。我還說這些日子沒見他人,不知道去哪了,沒想到竟到這混粥吃來了!”
被當場抓包,黃二麻子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嘴硬道:“這本就是杭州官府施的粥,又沒說本地人不能來領,我就想喝一碗填填肚子,不行嗎?”
馮鬆實在忍不住了,朝他啐了一口,憤憤道:“黃二麻子,你可真是沒臉沒皮!這是給災民準備的粥,人家餓了好幾個月,正經飯都沒吃過幾口,這你也好意思來搶?”
黃二麻子臉比城牆還厚,絲毫不覺羞愧:“我也很餓啊!家裡窮得都揭不開鍋,好幾天都沒吃飯了,憑什麼不能和他們搶?何況我還是本地人,官府不應該優先照顧我嗎?”
“你!”馮鬆氣不過,擡腿便想打,被顧雲霽給攔住了。
顧雲霽不想同這種不講理的人胡攪蠻纏,索性彎下腰,從地上抓起一把沙土,徑直丟進了粥桶裡。隨後他又拿起勺子攪了攪,將沙土與白粥充分拌勻,舀出一碗遞到黃二麻子面前:
“你要的粥,喝吧。”
黃二麻子看着碗裡那摻着點點沙土的白粥,喉頭滾動,半天沒有伸手去接。
顧雲霽見狀冷笑一聲,將粥碗擱在一旁的桌子上,問道:“不是想喝粥嗎,怎麼這會兒不喝了?你若是真的餓了好幾天,那自然什麼都吃得下,又怎會在意這粥裡的一點沙土?”
說着,他指了指前方那一羣羣面黃肌瘦的流民:“我相信方纔若是換做他們,肯定是喝得乾乾淨淨,根本不會像你這樣猶豫。”
爲防有人貪小便宜,一直以來給流民施的粥裡,都是要摻雜少量沙土的。只是今日動作匆忙,沒顧得上,沒想到就這麼一點疏漏,都險些讓黃二麻子這樣的人鑽了空子。
黃二麻子被他說得無言以對,但又不想就此低頭,強行辯解道:“我之所以不喝,不是嫌棄裡面有沙土,而是擔心官府計較昨夜的事情想暗害我們,萬一你們在裡面下了毒怎麼辦?”
聞言,顧雲霽眼睛一眯,神色冷了下來。
他回身端起方纔放在桌子上的那碗粥,將其舉高在衆人面前晃了一圈,聲音清朗:“諸位,看好了。”
隨後,他一仰脖,滾動着喉嚨將摻着沙土的粥盡數吞下。
“顧公子……”瞥見他的動作,馮鬆想要出聲阻止,卻沒來得及,只能眼睜睜看着他將粥喝了個乾淨。
粥熬得爛糊,米香很濃,入口順滑,偶爾能感受到沙土的粗糲,但沒有怪味,除了有些影響口感之外,沒什麼大問題。
顧雲霽舔了舔脣角的粥漬,把空蕩蕩的碗倒過來讓衆人看清楚後,便隨手將其擱回到桌子上,發出碰撞的一聲輕響。他望着跪在地上的黃二麻子,目光灼灼:
“如何?這下你總該相信這裡面沒下毒了吧?”
他這一舉動不僅震驚了黃二麻子,更震驚了在場的所有人。
馮鬆之前認爲,鹿溪書院學生所謂的幫忙不過是嘴上說說,他們頂多掛個名頭,在一旁幹看着,事兒還得是他們這樣的衙役做,也就是名聲傳出去好聽而已,
這粥裡摻了髒兮兮的沙土,光是瞅一眼就讓人沒食慾,除了長期捱餓的流民,但凡是個平日裡吃得飽飯的人,都不會想去嘗。更別說顧雲霽這樣富貴人家的少爺,一看就是從小嬌養到大的,平日裡的吃食定然十分精細,哪裡會喝這樣毫無美味可言,只能用來果腹的白粥呢?
可顧雲霽剛剛不僅喝了這碗粥,還喝得那樣乾淨利落,絲毫不見挑剔嫌棄,一點想象中世家公子的架子都沒有,不禁令馮鬆對他刮目相看。
黃二麻子也沒想到顧雲霽居然願意親自喝這粥,現在所有的藉口都被他堵死,一時間沒了話說。
他沒話說,顧雲霽可有話說。他抱着雙臂思尋了片刻,似是想起了什麼,俯身看着黃二麻子的眼睛問道:“方纔馮捕快說,好些日子沒見你了,那你應該就是混進了流民堆裡,一直待在城外嘍?”
“但從你方纔挑事冒刺的情況看,我是不是可以大膽猜測一下,昨夜帶頭蠱惑流民衝撞城門的人裡,也有你的份?”
聞言,黃二麻子猛地擡頭,正好對上了顧雲霽雙深不見底的眸子,那目光寒冷至極,讓他感到如墜冰窟。
黃二麻子被這眼神冰得打了個寒戰,冷汗一下子冒了出來,語無倫次地辯解道:“我我我,我沒有,不是我……我沒有衝撞城門,我、我什麼都沒參與……”
顧雲霽看着他這抖成篩糠的樣子,心裡涌上一股不屑。
就這熊樣,的確沒有和官兵拼白刃的膽子。
不過從他方纔三兩句就能挑動流民情緒來看,即便沒有主動衝撞城門,應該也少不了在裡面煽動人心,說不定就預備着鼓動流民衝進城後,他好跟在後面騷擾民宅,搜刮財物,倒也算不得無辜。
思及此,顧雲霽不想再聽黃二麻子狡辯,於是側身對着旁邊的衙役說道:“行了,把他帶到府衙,交給知府大人處理吧。”
有黃二麻子這樣的前車之鑑在,後面就順利得多了,排隊、拿碗、領粥,進行得有條不紊,再沒人跳出來鬧事。
看着流民們喝到粥時的滿足安詳模樣,顧雲霽長舒一口氣,身體裡那根自回杭州府以後,就一直繃緊的弦終於鬆弛了一點:如此,人心就算初步安定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