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賤民而已,談何爲人”,真要論起來,這不只是嚴正謙一個人的觀點,更是千千萬萬官員和上層者內心深處的真實想法。
從某個角度來看,他們的想法並非沒有一點道理,因爲他們眼中的“賤民”,不是生活在城鎮中的市民,不是擁有自己土地的富農和小地主,而是那些衣衫襤褸,無地無產,常年吃不飽飯的最底層的貧苦百姓。
因爲吃不飽飯,所以營養不良,身材瘦小,大腦發育遲緩,思考能力和反應能力都跟不上。他們沒有精力思考別的事情,如何吃飽飯是他們人生中最大的課題。
他們掙扎在溫飽線之下,每日混混沌沌,與其說是“人”,不如說更像是介於“人”和“獸”之間的某種人形生物。你談仁義道德,講天地至理,闡述宇宙本源,他們都聽不懂,只會用麻木又敬畏的目光看着你這個舉止奇怪的“老爺”。
故而在很多上層者眼中,他們不是“人”,只是“賤民”,可以隨意踐踏,隨意欺凌,只需要給他們一口飯吃,保證不造反就可以——就算造反了也不要緊,暴力鎮壓即可,只要不是瀕臨滅亡國力衰微,鎮壓一次農民起義並不算難事。
嚴格來說,顧雲霽出身於江南士族,屬於地主階級和剝削階級,生來吃的每一口飯,每一件衣,皆是底層百姓的血與肉。
他當然沒有無私到因此自慚自愧,將衣食富貴拱手讓人,可要他心安理得地享受這一切,還對底層百姓報以輕蔑和不屑,他萬萬做不到。
說到底,他之所以能衣冠楚楚地坐在這裡高談闊論,僅僅是因爲他運氣好,投了個好胎罷了。
顧雲霽此生雖富貴無憂,可前世家境困窘,也是吃過苦的人。他能接受嚴正謙沒有同理心和共情力,不能曉民疾苦,可他不能接受嚴正謙堂而皇之地說出“賤民死就死了”的話,還說得那樣輕描淡寫、理所當然。
短暫的震驚過後,一股巨大的怒火升騰起來,顧雲霽恨得咬牙切齒;“嚴正謙,你說這樣的話,可還有心肝嗎?!那可都是活生生的人命,在你心裡就這麼不值一提?‘死便死了’?!”
僞君子最怕遇見真君子,顧雲霽縱然不敢稱爲君子,可嚴正謙還是被他這副樣子戳中痛處,惱羞成怒道:“莫要擺出這副模樣,顯得自己多高尚似的!顧雲霽,你捫心自問,你推廣洋芋難道就不是爲了政績?不是爲了升官?”
顧雲霽看着他那雙被慾念充斥的眼睛,心裡忽地靜下來,慢慢道:“我確實是爲了政績,但又不全是爲了政績。至少我不會像你一樣,爲了政績連人命都可以棄之不顧。”
嚴正謙譏諷地哈了一聲,一時竟不知道該以何言相對,只得憋着火氣,一言不發地轉過身去。
顧雲霽深吸一口氣,繼續道:“退一步講,就算你不在乎百姓的死活,朝廷總在乎吧?當今陛下最重民生,若旱情嚴重起來,就算敘州府交的糧稅一份不少,但死的人多了,朝廷難道不會問責?”
嚴正謙仍是背對着他,語氣不耐:“我嚴正謙好歹也是敘州府的知府,戶政民生皆歸我管,敘州府未登記在簿的隱戶本來就多,到時候少報一些災民,將餓死的人說少一點,於我而言再輕鬆不過。”
顧雲霽的眼神微眯,心中剛壓下去的火氣隱隱有升騰起來的跡象,沉聲道:“嚴大人,你未免太狂妄了,你就算是知府,你也做不到一手遮天。敘州府之上還有四川布政司,布政司之上還有中央,以及陛下派來督理四川政務的巡撫,你以爲你能滴水不漏地瞞過他們?”
嚴正謙轉過身來,譏笑道:“顧大人此前沒當過地方官,怕是不知道地方官的權力有多大吧?上官那邊,布政司早就被我打點好了,布政使大人只會向着我,巡撫是中央派來的,又不會常駐四川,打個轉兒就回去了,纔沒那閒工夫打聽敘州府到底死了多少人。”
“至於百姓這邊,同知陳循洲出身的陳氏家族在本地勢力頗大,我們有共同的利益,只要陳家發了話,就不會有人不長眼地要把這種事情往上面捅,瞞得滴水不漏,豈不是輕輕鬆鬆?”
看着嚴正謙那張狂妄囂張的臉,顧雲霽皮笑肉不笑道:“對上討好,對下鎮壓,嚴大人對上對下都有法子,還真是考慮得周全。但你有沒有想過中間——特別是敘州府衙內部的官員呢?” 嚴正謙不明所以:“你什麼意思?”
顧雲霽笑了笑,直勾勾地盯着他:“你打點得了上官,說得動陳循洲,但你買通得了我嗎?”
嚴正謙笑容一滯,表情僵在臉上。
雖是有說大話的成分,可這到底是誅心之論,是狂妄之言,別人面前說說沒什麼,但他千不該、萬不該在顧雲霽面前說出來——這位可是翻起臉來不認人的主兒,上頭有人罩着,但凡捏了把柄在他手裡,指不定什麼時候就會爆出來。
嚴正謙這話一說出來,顧雲霽今後怕是要盯上他,他再想做小動作就沒那麼容易了。
望着嚴正謙越來越難看的臉色,顧雲霽目光一冷,寒聲道:“我顧雲霽是敘州府的通判,身負監察本府官員之責,你嚴正謙亦在我監察範圍之內。屆時你若敢瞞報,我就敢一封摺子遞到御前,一條一條陳述你的罪狀!”
嚴正謙正後悔着疏忽失言,見顧雲霽竟敢如此威脅警告自己,心裡頭方寸大亂,一時間又是生氣又是不敢相信,破罐子破摔地叫道:
“告我?!顧雲霽,你以爲你了不起嗎?有個刑部尚書的堂叔就可以爲所欲爲?有本事你就告,你告!你不告我看不起你!”
“不就是一甲探花郎嗎,不就是有個好出身嗎,我當年要是能拜內閣首輔爲師,一定能考個狀元回來,輪得到你在這指手畫腳?!老子當初要是一甲進士,用得着年近半百還窩在這山旮旯裡,苦苦熬上九年?”
顧雲霽三兩句話,卻正好戳到嚴正謙痛點,他越說越生氣,一邊步子急快地在屋子裡來回踱步,一邊嘴上自顧自地罵個不休:
“顧雲霽你就是個廢物,都待在翰林院了還能被貶出京來,一天天不盤算如何升官調走,淨想着怎麼種洋芋,你到底是當官的還是泥腿子?!”
“松江顧氏的本族,紹興徐氏的妻族,空有這麼好的家世,不見你有半分的珍惜和利用!我要是能娶個紹興徐家的媳婦兒,別說懼內了,我肯定天天把她當仙人似的供着……”
嚴正謙急怒之下,不管三七二十一,罵罵咧咧地將內心的真實想法倒了個乾淨。
顧雲霽初時覺得莫名其妙,不明白他爲什麼這麼大反應,慢慢地又回過味來,不禁感到有些好笑:“嚴正謙,你居然這麼嫉妒我?”
嚴正謙猝不及防被說中心思,憋得臉色通紅,愈發暴跳如雷:“誰他爹的嫉妒你?毛頭小子、乳臭未乾、黃口小兒!你、你要告我的狀?可以!只是我要搶在前頭,先參你一本!我要彈劾你消極怠政,妨礙我抵禦旱情!”
嚴正謙被氣成了個炸毛雞,說話毫無章法邏輯,顧雲霽越聽越覺得沒意思,敷衍道:“行行行,嚴大人,隨你怎麼彈劾。天色不早,早些回去吧,你年紀大了,別過會兒看不清腳下的路,摔個大跟頭。”
說罷,顧雲霽便收拾收拾東西,離開了府衙。
身後,嚴正謙仍在喋喋不休地咒罵:
“顧雲霽,你回來!你說誰年紀大?洋芋的事我還沒跟你掰扯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