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雲馳半扶着羅綺, 還要讓人阻攔蒼莩。她力大無比的,又急紅了眼,不是三五個人真攔不住她。
羅綺身下的血已經洇成了一片, 褚雲馳不敢拔箭, 只折斷了箭羽尾部, 緊急處理了幾道, 對蒼莩道:“她還沒死, 你若不幫忙救治,她就快死了。”
一句話叫蒼莩冷靜下來,眼淚糊了一臉, 話音都有些顫抖:“羅綺不能死!”
“擡塊板子來,將她送回去。”褚雲馳道, “找個人來醫治她。”
“你來。”蒼莩知道褚雲馳醫術好, 硬生生地道。
褚雲馳輕輕搖搖頭, 站直了身子。他對面走來的,是韓沐。
韓沐在戍營的包圍中慢慢地踱出來, 笑道:“褚令急什麼呢?人這不還是沒死麼。”
戍營一看衣飾,再辨認形貌,見是褚雲馳,便都住了手,也算是給他面子了。韓沐也不強求。
他來的路上已經打聽過了, 褚雲馳與半戟山的關係十分不一般, 戍營得罪不起公主, 有什麼說什麼, 韓沐越聽越笑得厲害。
“這事真是越來越有趣了, 公主知道了一準兒喜歡。”韓沐笑得古怪,戍營的人縮了縮脖子。和平年代, 邊地戍守,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得罪不起公主,亦得罪不起褚氏,兩下里扛上了,戍營只得龜縮起來不敢吭聲。
那一箭,自然是韓沐叫人放的,本是要再射一輪的,不想被褚雲馳攔住了,卻也不在意,只閒閒地道:“褚令,好久不見了。”
與他的閒適相反,褚雲馳卻是渾身每一根線條都繃緊了似的。
“你來此地,到底意欲何爲。”
韓沐搓着手笑:“自然是公幹。在下有兩件事務,一爲公務,便是封了這山——哦,想必褚令還不知道,這半戟山的女主人,我已叫公主鐵衛去捉拿,想必過不了多時便能帶回來了。她可是公主欽定的不孝之徒——竟揹着她家中老父置下這麼一大片家業,法令上頭褚令比我懂得多,您不妨告訴我,告她一個別籍異財不難吧?我看着山上還有部曲私兵,只怕不老實,動手打一打,也是難免。死了個把人,還望褚令不要心疼。”
曹猛聽得驚心,聽到最後不由破口大罵:“韓氏豎子,竟敢如此撒野!”
韓沐笑了:“不敢不敢,我區區一個小吏,自然是不敢的。”說罷也不看曹猛,只對褚雲馳禮道,“在下還有一項私務,哦,說是在下的私事倒也不對,是公主有請褚令,去往林河縣封地一敘。聽聞褚令喜事將近?那可真是不巧了。”
曹猛再忍不住:“呸!你也知自己是區區小吏,竟要挾起褚氏來了?你別忘了,你父祖還是家奴出身呢,竟張狂起來了?”
韓沐只當沒聽見,對着褚雲馳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褚雲馳遠沒有曹猛那麼氣急敗壞,然而他心裡是知道的,這件事相當棘手。所謂公主私事不過是在當衆折辱他,若放在以往,也許他會訓斥韓沐兩句,可這一回,褚雲馳卻不曾接這個話茬,只與韓沐理論。
“封山,不是你家殿下該做的。公主並無此權。”
“哦,這倒是無妨,不過是郡府走一趟,補個手續罷了。”韓沐笑了,“不過呢,褚府君向來照顧郎君,我怕他走漏了風聲,手續便先欠着啦。”
褚雲馳仍沉聲道:“便是郡府也無此權。因何故封山?此山是崔氏產業,便說王幼姜是陳氏子,也是一場說不清的官司,我不信你不知道,陳氏姓陳,王氏姓王,別籍異財,再拙劣不過的藉口。”
“這樣啊……”韓沐似乎思考了片刻,讚道,“不愧是褚氏子,竟將我繞暈了呢。不過,我只知道一條,想必郎君也是知道的。”
褚雲馳心中一緊。
是,他知道。那是公主,她有天然的最強大的背景,這個案子只要到了御前,便是一樁大麻煩。半戟山不乾淨,從前在崔氏手中,能拿來說事的就不少,到了王幼姜接手,單是與獅虎山爭鬥,就夠說道了。
況且還有陳氏與王幼姜的血緣關係,這是一道繞不過去的坎兒。事涉公主,臥虎令不是那麼好做的。
褚雲馳心思電轉,韓沐卻是直接說出來了:“這樁小案,公主本是不打算鬧到御前的,可若有人不識趣,公主也只得回去哭一哭了。”
褚雲馳指甲扣住了掌心,還要強迫自己鎮定:“公主不至如此莽撞。區區一個半戟山,鬧到御前,對公主有什麼好處?”
韓沐摸着下巴,輕快地笑了起來:“唔,我與公主也算半個知己了,她雖未同我說,我也可以猜上一猜。”他一指褚雲馳,“聽聞郎君當衆落過殿下的臉,殿下可不是個寬宏人兒,嘖嘖,這事兒啊,能讓她覺得痛快,好玩兒,你看着算不算好處?”
褚雲馳臉色一沉:“便是鬧到御前,也不是沒有轉圜的餘地。陳氏拋棄幼女,不慈在前,可判他們關係斷絕,半戟山便與他們毫無干系。公主越粗代庖,此事該回避,朝中自有人判斷這案子,今上也是聖明君主,這案子,我未必會輸。如今你圍住半戟山還傷了人,並無半分道理,到時候,也不知你的主子救不救得下你。”
韓沐當即拍起了巴掌,哈哈大笑道:“是是。郎君說的對極了。若是走明路,誰能贏得過你呢?不過啊……誰又要走明路了呢?我可沒說,鬧到御前就是要好好判斷這樁案子了呀。”
他來回踱了幾步,一擊掌:“褚令這麼看吧,如果我殺了那個王氏呢?你心不心疼?嗯?哦,聽說半戟山底子可不算乾淨……山匪而已,就算都殺光了,也不比弄死一個簫三更難說吧?陛下會爲此處置了公主嗎?好,就算處置了,最多關起來。你呢?每年給她的墳頭鋤草?要不要算我一份奠儀?”
“你究竟爲何做出這等下賤事來?!爲虎作倀,助紂爲虐!”曹猛氣得眼睛都瞪出血絲來了。
韓沐一臉驚訝:“曹猛不知道麼?我早就與你說過,我傾慕褚令已久。”他歪着頭,眯起眼來笑着看着褚雲馳,“我就想看看,像你這麼高貴清雅的人,低下頭會是什麼模樣。”
褚雲馳移開了目光。
半戟山的望樓上,掛着奄奄一息的哨兵,羅綺被擡着進去,不知死活。防禦鹿角被衝得七零八落,戍營的人進退兩難,不敢看他。
初冬的寒風掠過,有烏鴉劃過天際,落在半戟山新修建好的屋宇上,彷彿不知世事。
韓沐等了許久,伸手到:“褚二公子,公主在林河縣等着您呢,請。”
他用了褚雲馳在京中的舊稱,彷彿將他來了寧遠的這些年一概抹去了似的。或者在他,他們的心裡,這種際遇,本就不該存在。
褚雲馳終於挪動了腳步,不再回頭看一眼,只說了一句:“我去,放過他們。”
韓沐一揖到地:“自然。螻蟻罷了,公主也看不上這些。”又招了人來,“追拿王氏的鐵甲衛,叫回來吧。”
褚雲馳點點頭:“那倒是多謝她了。”
曹猛在他身後,想拉住他,到地是遲了那麼一步:“郎君,可不能去!”
韓沐一隻手按在他的肩上,笑道:“你有你的主子,我也有我的主子,你說的不錯,我是條聽話的好狗,我看你卻不是。若你是條有用的狗,也許你家主子也不至受着磨難呢,嗯?”
曹猛叫他氣得發抖,可褚雲馳被騎着馬匹的騎兵擁着,一下子就被淹沒了似的,他發了瘋似的撲上去想把褚雲馳拉出來,也不過是徒勞而已。
還是薛魁拉住了他,道:“曹郎,別衝動!”
曹猛一把推開他,幾乎將他推倒在地:“我去追!”
薛魁也不怪他,只重又拉住他道:“我即刻返京,去請相公出手!”
曹猛這才反應過來:“對!還得請京中相救!我與你同去!”
靈泉縣。
追殺莊堯等人的鐵騎早不見了,楚玄拖着傷勢,喘氣都費力起來。
莊堯找了一處農家,原本農人不願借宿給他們,但這麼多人還帶着兵器,農人也不敢拒絕,便借了兩間房子給他們,衆人各自包裹傷口,低矮陋室內瀰漫着一股子血腥味。
有人正與莊堯彙報:“咱們動手的時候也想弄明白是怎麼回事,他們並不肯多說,只管砍殺。”
也有聽見了一句半句的:“彷彿是得罪了什麼公主……”
莊堯哪裡認得什麼公主,卻聽楚玄虛弱地道:“阿姐……我有事對你說。”
“你不要說話了。”
楚玄搖頭,冷汗直流:“有關他們……說的那個,公主。”
“……什麼?!”
“我怕那公主,是與褚雲馳有什麼關係。曹猛與我說了,褚雲馳……求娶阿姐……”楚玄用力喘了一口氣,道,“是爲了躲避這個公主。”
“阿姐……我怕他們會再追來。只怕不能……善終。”楚玄忍着疼痛也要說完,“阿姐何苦爲了褚雲馳,受這番罪?”
莊堯像是沒聽清似的,訥訥地重複了一句:“……什麼?”
楚玄掙扎着坐直了身子:“阿姐與我一道走吧。那公主與褚雲馳之間的爛賬,何不叫他們自己算去?我們死了這麼多人,還不夠嗎?”
他見莊堯不說話,幾乎是哀求道:“阿姐。”
他聲音低低的:“我不願再看你受傷了。你若想要什麼,想做什麼,我來給你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