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陽後那一場秋雨, 叫山林更冷了幾分。
楚玄從那日之後,再沒去過褚雲馳的住所,一個人回了山上, 把自己關了起來。
莊堯一出事, 半戟山上也冷清了許多, 兵勇們被蒼莩帶着, 去陳家圍了半宿, 算是出了口氣,還陰差陽錯地救出了斡兀吉的家人——陳家人到底沒敢殺他們,就關在牆外養牲畜的套院裡, 斡兀吉之妻呼救時被發現,這才叫半戟山給救了出來。
山上的人家, 倒是有不少人去佛造像下唸叨的, 盼着大王快些好, 生怕她一口氣挺不住,好容易過上的安穩日子又沒了。只是, 大家都安安靜靜的,襯得山上十分寂寞。
被羅綺好歹壓住了沒把陳家鬧個天翻地覆的蒼莩,此刻仍憋着一口氣,帶着人漫山遍野地訓練,樁子都打折了幾根。帶人回來的路上, 正路過楚玄的住所, 遠遠便瞧見他一個人躺在屋脊上。
蒼莩總覺得哪裡不太對勁, 命衆人散去, 三兩下也爬上了屋頂, 楚玄聽見有人上來,也只是看了一眼, 仍舊叼着根茅草,望着水洗過似的天空不說話。
蒼莩拿腳踢了踢他:“怎麼不在山下陪着師姐,在這兒幹什麼呢?”
楚玄縮了縮腳,拿手遮住了臉,道:“讓我自己待會兒。”
蒼莩瞧了瞧院落裡,忽地知道哪裡不對了,地上雜亂不堪的木頭快,如今碼的整整齊齊,於是問道:“你肯叫人動你那些寶貝疙瘩了?誰給你收拾得這麼整齊。”
“我自己。”
蒼莩愣了半天,瞠目結舌道:“你……怎麼了?”
楚玄沒好氣地道:“我不能把自己的東西收拾整齊麼!”
從沒見過楚玄生氣的蒼莩嚇了一跳,連忙拍拍他的肩:“能能能……可是你之前不是說,只有亂着纔好找嗎?”
楚玄被她這麼一攪和,一腦袋憂思都被她攪沒了,翻個身道:“你就不能趁着我還在,跟我這個師兄恭恭敬敬的處幾天?”
蒼莩腦子不笨,就是習慣了直來直去,一聽他這話不對味兒,便問:“什麼叫趁着你還在?你要去哪?”
見楚玄不說話,忍不住踢了踢他腿肚子:“你是不是瞞着我什麼事啦?”
楚玄卻答非所問道:“阿莩,你若有個在意的人,有一天你卻發現她並不需要你,也不依賴你……怎麼辦?”
“在意的人?”蒼莩想了想,道,“我在乎的……無非是你與師姐,阿羅姐,阿冉……可你們都不依賴我啊。至於需不需要我之類的……我倒是離不開你們。便是不需要我,我也能陪着你們啊,一起喝酒吃肉不是挺好?”
想了想,又補了一句:“噢,阿冉不行,他的功夫還得磨練,他要是說不需要我,就得抽他了。”
楚玄看了她一眼,表情一言難盡,嘀咕道:“我也是叫太陽曬昏了頭,怎麼就偏偏問了你。”
蒼莩登時不樂意了,也臥倒與他挨着:“怎麼了!我哪句說得不對?”
“我說的,與你說的不是一個意思……”楚玄嘆了口氣,“若是你在意的人,只有一個,絕無其他,你每日心裡眼裡都是他,他若難過,你便也寢食不安,他若歡喜,你便也能多吃兩碗飯似的。這樣讓你在意的人,你可曾有過?若有一日他去依賴了別人,你會不會難過?”
蒼莩愣了,仔細在腦中搜索這樣一個人。她從小與父母分離,學藝時母親早逝父親續娶,她與家中便不大親近了。自從偷偷跑到半戟山,再也不曾回過家,對她來說,師姐,阿羅,楚玄,阿冉都是不能更親的親人,這些人難過,她便也跟着難過,這些人歡喜,她便也覺得高興。再有,與人交鋒時,她若贏了,也覺得高興。可若說只能選一個,倒把蒼莩難住了。想來想去,唯有阿冉最叫她操心,便姑且將楚玄說的這個人當作是阿冉。
若有一日,阿冉說不再需要她了……蒼莩蹭地坐直身子。
“當然有過!”
楚玄最是知道自己的師妹,還是個小姑娘,那些旖旎的心思還不曾住進她心裡呢,見她這麼說,不由好笑地看着她。
蒼莩卻想的是阿冉,且楚玄說的那種危機感,她曾有過一次。
褚雲馳來半戟山之前,阿冉與她最要好,她對阿冉是半師半友,玩兒得到一處,也處得最久。但是褚雲馳來了之後,給阿冉展現了一個新的世界,阿冉漸漸喜歡了些她完全不懂的東西,一開始褚雲馳不過是個囚徒,蒼莩還能忍一忍,後來乾脆變成了阿冉的先生,便叫她不悅了起來。所幸阿冉從褚雲馳那裡回來後,還能摟着她的脖子要背要抱,還是喜歡跟她一道練功夫,她受傷那次,阿冉哭得快斷氣,她才知道,這孩子十分在意她。後來褚雲馳下了山,蒼莩也就慢慢不把他當回事了。
想到這,蒼莩便覺得自己十分寬容大氣,道:“他雖不止依賴我一個,卻也不是不在乎我。其餘人,便讓一讓他又何妨?心裡有你就是了。”
楚玄聽她說的像模像樣,倒有些好奇起來:“怎麼說?”
蒼莩哼哼兩聲:“不過是那個褚雲馳,叫他那般依賴……是比我們懂些沒用的道理,那又怎麼樣,不與他爭就是。”
楚玄聽到褚雲馳三個字,心裡一沉,心想蒼莩也知道了?!難道阿姐與褚雲馳早就……只有他一個人什麼都不知道?
楚玄越想越覺得蒼莩說的是那回事,便問:“你既知道了,也該明白,不與他爭,他卻與你爭,怎麼辦?”
“……那我也不能怎麼辦。褚雲馳回京城的那幾日,你可見他熬瘦了多少?我一開始還高興,這人走了也好,總是與咱們不該有瓜葛的人。可見他飯也吃不下,功夫也懶得練,就叫我也跟着難過起來。”蒼莩想着阿冉那些日子的可憐樣,嘆了口氣,“我不過是要看着他高興,至於讓他高興的是我,還是‘褚先生’,又有什麼關係。我們這些年的情誼,還能因爲來了個褚雲馳就散了?”
楚玄聽了,沉默良久,才道:“多謝你勸我。”
“嗯?”
楚玄苦笑道:“我本打算回家好好侍奉父母,再不回來……你看院子裡我收拾好的東西,不過是將這些念想一起收拾了,都拋了去。若沒有你,只怕我不日就要回去了……”
“什麼?!你要走?!”蒼莩一急,猛地推了他一把,“爲什麼?”
二人並肩躺着的屋頂原本就窄,叫蒼莩猛地一推,楚玄一個沒穩住就骨碌下去了,蒼莩沒想到他能滾下去,連忙伸手一撈,還是晚了一步,楚玄四仰八叉地摔在了院子裡,虧得院子早就叫他收拾好了,不然摔在那些木頭塊上,只怕要磕出個好歹來。
看蒼莩氣急敗壞地跳下來責問他,楚玄忽地反應過來了,蒼莩說的似乎不是自己與莊堯的事,忍着疼痛問:“你說的那個人,是誰?”
蒼莩撓撓頭,一邊扶他一邊道:“還能是誰?阿冉啊。”
楚玄長嘆一聲,甩開蒼莩的手,道:“你走!”
楚玄的一腔離情,叫蒼莩毫不留情地打斷了,她揪着楚玄下山,把楚玄打算要走這件事告訴了羅綺,還嚷嚷着要進去告訴莊堯,叫楚玄氣急敗壞地給攔住了。
一來是褚雲馳說不定就在裡頭呢,他可是佔了便宜,將自己的臥室搞成病房,隨時進去也沒有人說什麼;二來,莊堯若是知道了楚玄爲了自己差點要走……楚玄不知怎麼的,並不想讓她知道。這是他作爲一個少年人的自尊。雖然不能得到喜歡的人,卻也不想做出這種幼稚賭氣的事來,叫別人把他看低了。蒼莩的話,雖不是說與他,卻字字敲在他心裡。
我們這些年的情誼,豈是一個褚雲馳就能給拆散了的?
楚玄拉着羅綺道:“不要與阿姐說。”
羅綺含糊地嗯了一聲,望着什麼都不知道的蒼莩,心裡默默嘆息,還是這樣天真無邪的人活得最輕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