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泠泉,颯颯葉落。十一郎赤足踏入水中,慢慢將全身浸入,然後疲憊地靠坐在潭中石上,任水漫至脖頸,雙眼緊閉,仿似沉睡過去。
他身上多處被飛蝠抓傷,蝠爪有毒,他自然不能倖免;他全力拼殺天鼠,被喝停時已經力竭,若不是強撐着趕回,只怕便要倒下,再也別想動彈一分;他殺了人,時隔多年,他因爲一個陌生人再次讓自己的雙手沾染上鮮血,在他折斷泣魂劍之後……這些他都不在乎,一點也不在乎,他只是累……累極了!
腦海中畫面紛繁雜呈,除了血,還是血!
深深地吸氣,再徐徐地吐出,如此數次,泉水的沁涼隨之鑽進‘毛’孔,彌散往全身,終於漸漸壓下了他滿腔的煞氣以及躁怒,睜開眼,幽黑的眸子再次溫潤柔和。
時已清晨,一縷曦陽穿過林梢,劃破了飄浮在泉上的青‘色’霧靄。四周青松蒼蒼,冷楓染醉,還間雜着綠竹的嫋動以及叢叢野菊‘花’的悠然。
這裡是泠泠七絃泉。泠泠七絃上,靜聽松風寒,名是世俗之人取,泉卻非世俗之人可見,因爲這裡是越者渡,非越者不能得渡。縱然這泉能解百毒,又有幾人能知?又有幾人可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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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呢?”
在經歷了近五個時辰的漫長驅毒,梅六終於醒了過來,睜眼看到消失了整整一天的紀十,她脫口而出的卻是這兩個字。
紀十內力損耗過大,小臉顯得有些蒼白,聞言嘟起了小嘴,不樂意地抱怨:“六姐,小十兒給你‘逼’了好久的毒,都累慘了,你也不心疼心疼人家,一張嘴就是他呢,哪個他呀?”
梅六被說得尷尬起來,但不願被看出,於是白了紀十一眼,沒好氣地道:“你還說,也不知是誰把那些人引來的,你說你這一天一晚的都做什麼去了?”
這事自己理虧,紀十‘摸’了‘摸’鼻子,嘿嘿笑了兩聲,然後衝着旁邊側躺着的子萬呶了呶嘴,“這不是救他去了嘛。”
經她一提,梅六這才注意到還有旁人,不由仔細地打量了兩眼。
已是傍晚,子萬還在睡,保持着入睡時的姿勢,連身都沒翻過。雖然身上的衣服被紀十劃得破破爛爛,還沾着或深或淺的血跡,臉上冒出了青‘色’胡茬,整個人看上去狼狽不堪,但仍然讓人覺得很英俊,甚至於比平日更多了幾分滄桑的魅力。
“他是?”梅六是知道紀十喜歡招惹美男的脾氣,因此對眼前男人的身份實在無從猜起,唯一希望的就是這人起碼是認識的,否則這一場災厄遭得也實在太冤了。
“他就是子萬啊,六姐。”紀十嘆口氣,往後倒在乾草上,頭枕着手臂看着黑乎乎的‘洞’頂,像是自言自語:“雖然這人是很討厭,可是看到別人欺負他我還是很生氣,而且……那麼便不能不管他。”而且小金很喜歡他,這句話她沒說出來。
沒想到聞名已久的子萬竟然就在眼前,梅六有些驚訝,但也僅此而已。她身上的傷已經重新處理過了,此時身上仍然有些痠軟,於是慢慢地挪到靠山壁的地方,才慢慢舒出口氣,然後低頭看向紀十。
“紀小十,我心裡一直有個疑問,勞你給我解‘惑’。”
“六姐請說。”紀十嘻嘻笑道,頭偏了下,驀然發現子萬的腳就在臉邊,忙往旁邊挪了挪,慶幸他穿着鞋子,不然定然要聞一鼻子的腳臭。不過很快便注意到子萬的鞋底竟然已經磨破了,‘露’在外面的襪子‘混’雜着血跡和泥土,髒污不堪。
“要論容貌,這世上還有誰能比得上主子,怎麼就不見你垂涎過他?”若是不敢倒還可以理解,偏偏這丫頭似乎從來沒動過念頭,這纔是讓他們衆姐妹最覺得不可思議的地方。
紀十正在想什麼時候‘弄’點水來給子萬把腳處理一下,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梅六話裡的意思,臉上‘露’出一個極意外的表情,‘迷’‘惑’地反問:“姐,你敢盯着主子看嗎?”
梅六語窒,突然發現自己問了個傻問題。
“所以呀,我最佩服的人就是柯七七了,不過也最同情她。”紀十自顧自繼續道,一邊說一邊嘆氣。
“爲何?”同情?梅六覺得自己有些跟不上這丫頭的思維方式。
“這天下只怕就她一人能完全無視主子的容貌和威壓在他面前肆無忌憚吧,不過她看慣了主子那樣的絕世丰儀,再看其他人,哎呀,可慘了。”紀十越說越覺得不寒而慄,語氣不免流‘露’出些許慶幸,當然慶幸的是自己還能欣賞美人。
“也不是隻有她一人……”梅六深有同感,嘴裡卻還是下意識地反駁,她想到了那個一頭銀髮跑到桑晴苑來娶自家主子的絕世美人,便是柯小七也沒有這麼大的膽子吧。
紀十不知道還有這麼一出,自然沒將她這狀似無意的話放在心上,當下略過這個話題,將這次發生的事大概說了一下,重點放在隱於中原的奚言巫族以及那從未聽說過的泠泠七絃泉上。
“小十,你與他究竟是怎麼回事?”聽罷,梅六沉默良久,問的卻是這個問題。紀十爲這人中屍蠱,惹上一聽便知極麻煩的人物,若說對他只是普通的欣賞,實在讓人難以相信。但若說是單方面的情根深種,看紀十的樣子又不像。這兩人的關係一直撲朔‘迷’離,讓她們這些姐妹擔足了心,她不問清楚實難放心。
“什麼怎麼回事?”紀十眨眼,一臉的懵懂,好像不明白梅六的意思。
“你爲什麼會爲了他甘願犯險?”梅六視她如妹,也懶得拐彎抹角,就差直接問她是不是喜歡上子萬了。
“哦——”紀十恍然,不由哈哈笑了起來,“我當什麼事呢,看你這樣鄭重其事的,不會是認爲我喜歡上他了吧?”
被說中心裡的想法,梅六以沉默迴應,她一點也不認爲這事有什麼好笑的。
見她一臉的嚴肅,紀十笑不下去了,乾咳一聲,訕訕地道:“沒那回事,六姐你放心吧,我知道他喜歡男人啊,怎麼可能會自討苦吃。我就是……就是覺得這人長得好看,而且還不像其他人那麼無趣……怎麼說我和他也算朋友了,見他落難當然要伸一把手。”
她的解釋半真半假,梅六也不知信沒信,就這樣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到後來她說不下去了,一撐手坐了起來,笑眯眯地道:“再說了,六姐,昨兒那人是誰啊?他不也爲你差點連命都沒了?”
她這一提,梅六立即被轉移開注意力,臉上‘露’出關切的神‘色’:“他怎麼樣了?怎麼沒看到他人?”在十一郎揹着她大戰天鼠的時候,她便是昏昏沉沉的,後面發生了什麼事也不知道,對於怎麼會在紀十這裡心裡自然是有無數個疑問,只是剛纔被岔開了。
紀十一愣,沒想到梅六會這樣緊張。當時天黑,她並沒看清那個男人的長相,只從其態度來看,並不像是與梅六有多深的‘交’情,如今看來,似乎是她想錯了。
“這個……那人,那人把你扔……把你‘交’給我就走了。”她發現自己竟然有些不忍心將那人的反應說出來,語氣不免顯得有些猶疑,“他看上去‘挺’好的,只不知有沒有中毒。”
梅六張了張嘴,卻沒再問出其它話來,心裡的失落怎麼也掩飾不住,好一會兒才低低說了聲是嗎。
“六姐,他是……”紀十見她這個樣子,忍不住心中好奇,有些忐忑地問。
梅六回過神,看到她一臉的小心翼翼,勉強扯出一絲笑容,“他叫王十一,是小時候救過我的一個哥哥……只是他不記得我了。”
若只是這樣,又有什麼好難受的。紀十知道事情沒她說的這麼簡單,但也沒打算追根究底,想了想,道:“我看他武功厲害得很,應該沒什麼事的,倒是六姐你,咱們得趕緊找到那個什麼七絃泉才行。”
對於她的話梅六不置可否,只是闔上眼,似乎有些累了。
紀十等了半晌,以爲她睡着了,正要起身出去‘弄’點水回來,身後突然傳來她的聲音。
“先去找奚言家吧,你身上的屍蠱得儘早解了才行。”
紀十回頭,見她仍閉着眼睛,不由一笑,沒有說好或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