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走到桃林中間,梅六腳步微滯,擡頭往上看去。天上有月,圓圓的月,明淨皎潔,與地上的燈火光華相映,一個又一個小孩拳頭大的青疙瘩垂在濃密的葉片下,隱隱綽綽。不知什麼時候起霧了,悄悄地浸進樹梢枝隙,彷彿爲月娘披上了一層輕紗,平添了一分神秘的風華。
她心中一驚,不是爲那突如其來的霧氣,而是爲那輪天上的圓月。如果她記得沒錯,此日是四月初五,怎麼可能是圓月?這究竟是什麼鬼地方?
一股危機感油然而生,她不敢再停,展開身法向桃樹林外奔去。
霧越來越濃,只是幾息的功夫,已將月亮遮掩住,只剩下一團蒼白黯淡的輪廓,以及如鬼怪般張牙舞爪的桃樹枝。
梅六沒奔出兩步,就覺一陣天眩地轉,嘭地一下倒在了地上。再次醒來,最先感覺到灼目的燈光,然後纔是微涼的風以及若有若無,但絕對不止一個的人氣。
她睜開眼,入目的是一雙穿着月白底繡大紅牡丹的繡鞋,然後是一雙天青‘色’素錦靴子……她驀然擡起頭,順着那雙天青‘色’靴子往上,對上一雙淡漠的眼。
她動了動,這時才發現自己雙手雙腳被縛,正側倒在地上,而那個人卻隔着五步遠就這樣看着。一瞬間,周圍的一切彷彿都變得遠去,她的眼中心上只剩下那一雙淡漠得可使人血液凝固的雙眼。
張了張嘴,她好容易才發出聲音,然而喉嚨像是含着一塊麻核,說出的話沙啞難辨:“你……想要我死嗎?”直到這個時候她才赫然發現,自己那樣執着地想要再見他一面,不過是想問這麼一句話。
是因爲那一段‘迷’失神智的不堪過往,所以他想要她死嗎?羅剎夫人能夠那樣果斷地想要致他們於死地,也是因爲他完全不在乎吧。這個認知彷彿有一根繩子在絞着她的心,讓她生出心灰意冷的念頭,想着只要他當面承認他是這樣想的,她便從此死心,再不糾纏於他。
聽到她的問話,十一郎平靜的眼神沒起絲毫‘波’瀾,讓人想爲他找藉口說不知道晚上的事都難。他靜靜地看着她,目光不閃不避,淡然道:“你的死活與我何干?”
梅六腦子一轟,耳朵像是被什麼堵住了,再也聽不見聲音,眼睛兀自瞪得大大的,卻什麼也看不見,包括那個她心心念唸的人。她恍惚間似乎看到那個身騎白馬的青衣少年縱蹄踏‘花’,穿入櫻林深處,越行越遠。天高雲闊,櫻如霞蔚,卻只剩一片空寂。
直到一陣劇烈的搖晃,梅六才從那五官閉覺的狀態中脫離出來,她茫然回過神,發現不知什麼時候自己已經被人扶着站了起來,而那個吐出絕情話語的男人果然如之前幻覺中看到的白衣少年一樣,已然不見蹤影。站在她正對面的是紅衣如火的羅剎夫人,面紗遮掩下,一雙妙目正充滿興味地打量着她。
手腳仍然被縛着,一個‘侍’‘女’站在旁邊支撐着她。梅六閉了閉眼,意外地發現自己情緒出乎尋常的平靜,也許放下那個人並不是如想像中那樣難。
“怎麼說我也相助過令郎,這便是夫人的待客之道麼?”她開口嘲諷。
羅剎夫人眼中媚‘波’‘蕩’漾,並沒有因她的話而出現任何負面情緒,只是輕飄飄地瞟了一眼她的身後,笑道:“之前得罪,我本想着明日補償各位,不料六姑娘竟是等不了,想要去找小兒。這原也沒什麼,深更半夜的,孤男寡‘女’,吃虧的總不會是男子,丫頭們睜隻眼閉隻眼也就算了。不想十姑娘與你姐妹情深,怕姑娘走差行錯,特特地來知會了我們一聲,這樣我們總是不能不理會的。”她緩緩而談,倒真不像將這事放在心上一般,只是卻並不叫人鬆綁。
一番話入耳,梅六隻覺可笑無比,於是她臉上當真‘露’出了不以爲然的冷笑。她不相信紀十會這樣做,也不認爲她有這樣做的必要。循着羅剎夫人的目光,她回頭看去,赫然發現自己正身處於衆人暫居的客院,而紀十子萬以及奚言豫三人正零零落落地分散在不遠處,像是看戲,又像是在與羅剎夫人對峙。
“小十兒,別擔心,我不會信她的話。”她刻意拔高了聲音,衝着紀十道,想要以此證實自己對她的信任,卻沒想過爲什麼紀十會眼睜睜看着她被縛被辱。
“爲什麼不信?”紀十從‘陰’暗的角落裡走了出來,臉上掛着甜美的笑,一如以往那般嬌憨可愛。“本來就是我去報信的。”
梅六臉上溫柔的笑僵住,她張了張嘴,想說別開這種玩笑,卻終於沒說出來,有的事只要稍稍用心一想,答案自然在那裡,想要自欺欺人都不行。好一會兒她才低聲問:“爲什麼?”
“我只是擔心你受到傷害啊,六姐。”紀十依然笑得天真無邪,但是在場所有人沒有一個人再會相信她是無害的。
在十一郎說出那句話之後,梅六以爲再也沒有東西能再讓她傷心,然而此刻她卻感到一股劇痛從原以爲已經冰凍住的心底翻騰起來,連原該已平息的疼痛也似乎被喚醒了過來,讓她眼前一片白茫。
“那多謝你了。”她垂下眼瞼,聽到自己這樣說,然後站直身體,緊繃的背脊下意識‘挺’得直直的,彷彿永遠也不會彎下。
“莫非夫人想一直這樣綁着梅六?”憑着之前的印象,她看向羅剎夫人所在的位置,眼中卻沒映進那個活得像火焰一樣放肆而熱烈,讓她羨慕卻再也不會敬仰的‘婦’人。
猗猗綠竹,清清其華,纖姿秀態,碧心無瑕。那一瞬間,不止與她相對的羅剎夫人,還有扶着並同時挾制她的‘侍’婢,以及子萬幾人都感到了她的改變。
竹本空心,因着無心,所以柔韌難折。梅六昂然站在院子中心,圓月皎潔的冷光將她籠罩其間,即便被綁縛着,也絲毫不減她身上散發出來的泠泠風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