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手拿起水袋,喝了兩口水,食物沒有動。
“你就不怕水裡有毒?”見過他殺人時的乾脆利落,此時再見他毫不猶豫地飲用她帶上來的水,梅六有些吃驚,忍不住問。多少不是該對人防備着些麼?
“嗯。”他將水袋塞好拿在手中,又轉回身如開始那般看着遠方。
隔着稀薄的雲氣可以看到下面蔥翠綿密的林原,間中夾雜着‘春’末夏初時節盛放的山‘花’,絢麗得如同織錦綠毯一般。再遠處是一塊接一塊的水田,‘插’着嫩生生的秧苗,間中反‘射’着粼粼的‘波’光,透出一股水靈之氣。田地間,還有更遠處,是綠樹掩映青磚黑瓦的房舍城鎮,人煙處處。極目天盡處,一條起伏綿延的暗‘色’山線不知所起,不知所終。
天高雲闊,人世間的一切爭執都顯得不那麼重要了。
“爲什麼?”聽到有些熟悉的聲音,梅六心口微跳,緊接着追問。
“你說是王十一的故人,又怎會不識得這張臉。”他頭也不回地道,語氣淡漠。
梅六呼吸一窒,心裡莫名恐慌起來,好一會兒地訥訥地道:“你……”
“我是王十一。”他接話的速度與他殺人的速度一樣果斷,沒有絲毫拖泥帶水。
梅六不自覺坐直了身體,愣愣看着他的背影,一時竟不知該做出什麼反應來。因爲子萬的話,她之前雖然沒確定,但心裡多少都有了些準備,卻不想此時聽到他親口承認,還是會覺得難以接受。
“你……怎會成帝皇蠱?”她的聲音有些飄忽,心裡有被背叛的難受,也許是該怒聲質問那日他爲何對她出手,爲何不告而別,問是不是自己不來尋找,他便永遠都不再出現在她面前。然而對着眼前的人,她怎麼也做不出大聲呵斥的事,甚至連怨忿也顯得那麼淺淡,只因他已經不是那個傻乎乎會寸步不離跟着她保護她的十一郎,甚至與初重逢時那個溫和親切的十一郎也不一樣,他像是另外一個人。
十一郎沒有立即回答這個問題,他無意識地擡起手按在左‘胸’口,看着遠處的目光有一瞬間的‘迷’茫。
是怎麼變成怪物的?那日他將她體內的怪蟲引出並運功吸噬後,一直渾渾噩噩的神智便慢慢開始恢復,但是記憶卻一片空白,什麼都記不起。只知道自己應該是住在一個結滿紅‘色’石榴果的地方,還有要找到六兒。後來很長一段時間他都是這樣,每天漫無目的地走着,尋找着,餓了就找東西吃,累了就找地方睡,也沒人能奈何得了他。剛離開謅縣的時候,那些能隱身的人想殺他,他便將他們都殺了,一個也沒放過。
後來他身上開始發癢,臉上也是,不停地脫皮,人也總是睏乏,於是就找了個沒什麼人到的山‘洞’狠狠睡了一覺。究竟睡了多久,他不清楚,只知道醒來時抖落一地皮屑,山野間也已經開始冒出嫩嫩的草芽,而他記起了一切,甚至連面容亦恢復成了十三年前被毀前的樣子。
他記起了一切。從在越者渡石榴林裡遭遇暗算,到被喂‘藥’物,以至後來與梅六一起所發生的事,他全都記起來了。但是他沒有歡喜,也並不覺得憤怒,就彷彿……那是別人的事,與他並不相關一般。然後,他不再找六兒,也沒回越者渡,只是順應本能不停地找到吸引他的蟲子,然後將其力量化爲己有。
大部分時候他還是像人的。只有在吞噬過蠱蟲,心滿意足地緩過神來看到自己沾滿鮮血的手之後,才意識到自己已經成了個怪物。一個沒有感情,卻對危險與殺意有着敏銳直覺並會產生本能反撲的怪物。
他們說他是殺人魔頭並沒有錯,不過他只殺以體養蠱之人,還有便是想奪他命之人。他當然不會在意世人怎麼看他,甚至明知這次是個陷阱,仍然來了。被困於此,他絲毫不覺得恐懼,憤恨,自然更沒有後悔,那些情緒……他很久都沒有了。
他將那幾個月發生的事又想了一遍,就像是在看另外一個人的一生似的,卻又不免跟着主角沉陷進去,於是忘記了梅六的問題,等突然醒悟回過頭看到她仍坐在原地,不由有些驚訝。
“你還沒走?”
梅六以爲他在想怎麼回答自己,沒想到等了半天卻等到這麼一句話,本來有些恍惚的神思瞬間凝定,一股火倏地從心裡竄了起來。
“你什麼都記得吧。”她忘記了他擰斷別人脖子時的迅捷利落,欺身上前,手指張了又收,好容易忍着纔沒去抓他的衣領將他從柱邊拖進來,然而出口的話卻是陳述語氣,顯是肯定了他並沒有遺忘兩人相處的那一段經歷。
“嗯。”十一郎看着她怒焰燃燒的眼睛,毫不避諱地承認。
看到他這樣理所當然,卻又沒有絲毫愧‘色’,梅六幾乎要咬碎銀牙,好容易才扯出個難看的笑容,語氣‘陰’森地道:“那你現在是要始‘亂’終棄!”這樣的話放在平時她是肯定不會說的,就算說也定然是要千嬌百媚地道出,以免讓自己像個怨‘婦’,當然更不會像現在這樣跟討債似的。可見實在是氣急了,什麼都顧不得。
始‘亂’終棄?十一郎眼裡再次浮起‘迷’茫。他當然知道什麼是始‘亂’終棄,也知道按世俗禮教來說自己要過她身子,便該娶她爲妻,可是他又覺得那些跟他沒什麼關係。
“我不娶你。”他想了想,認真地道,頓了下,無視她失去血‘色’的臉,補充道:“你身上的雌蠱已被我取出,我們就沒關係了。”他並不笨,過了這麼久,早已明白當初自己是被人下了蠱,纔會失去神智,意念中只有她一人,並對她做出那樣的事。如今他體內蠱蟲仍在,卻再無雌蠱可牽制住他,他不認爲兩人還需要在一起。
我們沒關係了……當這一句話鑽進耳中時,梅六腦子有片刻的空白,在心臟因緊縮而窒痛前,身體已先一步做出了反應。她往後連退了好幾步,似乎害怕自己會失控伸手將那人直接推下石柱,甚或與其同歸於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