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二深夜, 哈靈頓。
陸靈站在落地窗前。她望着訓練場, 她在迷茫時曾無數次這麼幹。
不過其實現在,她看不到什麼。那裡很暗,只有微弱的燈光。
半小時前,她給父親打了個電話。因爲最近太忙碌, 她有段時間沒見到他了,他在電話裡持續告訴她,他很好。她一邊覺得不踏實一邊選擇相信了他。
之後,她就一直站在這裡。
在這個週中,QPR終於可以休息了。儘管英超中有幾場補賽在這兩天進行, 但這不包括英超前四強。
上個週末最大的消息, 並非QPR輸給曼城的比賽, 而是切爾西和曼聯繼會師歐聯半決賽後,又在足總盃中各自擊敗對手,挺進溫布利的決賽。也因此, 她和俱樂部躲開了一些媒體的高度關注。
但球隊實際層面存在的問題不會因爲媒體短暫的偏離視線而消逝。她需要做點什麼。那不是在更衣室發表一番講話就能起效的, 是真正的做點什麼。
首先,她需要思考輸給曼城的比賽。
她感到驚訝,在比賽的很長時間裡,她竟然失去了主導比賽的意識和慾望,直到80分鐘熱蘇斯的進球出現——
可那時已經來不及了。
這不正常。
她回想起, 當她聽到埃弗頓也是平局的時候, 她居然會認爲如果守平曼城也不錯。
該死的這他媽還是她嗎?
很顯然, 那場比賽, 她未曾對場上的局勢做出理性的判斷,失去了主動性,整個人很遲鈍。
是輸給巴薩的後續影響嗎?
那場比賽的傷疤,比想象的還要深?對於球員們來說,是否也是如此?
陸靈開始回想那個夜晚發生的一切。
諾坎普的九分鐘,讓全世界的球迷神魂顛倒的九分鐘,讓QPR潰不成軍的九分鐘。
在那之後,真的沒有辦法了嗎?
她抓了抓頭皮,一切都那麼清晰,可爲什麼她抓不住任何重要的細節?有東西在阻礙她扒開那個瘡疤……
她猛地轉身,走到自己的辦公桌後坐下。
接着,她移動鼠標,快速找到那場比賽的錄像,生理噁心襲來……
她本能抗拒,但她非得面對不可。她很清楚,如果忘不了,或者說,如果忘記不是最好的選擇,那隻能,面對。
她強迫自己從下半時開始看。
那無疑是她整個執教生涯裡經歷過的最失敗的九分鐘。
也許並沒有犯錯,但的的確確是失敗了。她看着那一幕幕,有短暫的窒息感。原來從鏡頭裡,她方纔知道,她的肩頭抖動的那麼厲害,眼裡的茫然全無收斂。
她強行讓自己平靜下來。
繼續看。
漸漸地,她的心緒平和了一些。
而她也發現了更多的東西。
當時,被擊倒的感覺是真切的。
但是,當時的比分是巴薩4:2領先,時間還有不少。如果QPR設法打入兩球,仍然可以晉級。可在那九分鐘的表演之後,似乎所有人都絕望了。
似乎,“絕望”是在當時唯一合理的答案,但那是正確的嗎?那是理性的嗎?
陸靈問自己,你有沒有做到你該做的?
一個主教練的工作,難道不是在任何情況下,都要盡最大可能爭取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嗎?而且後面菲爾也確實進了一個球,證明希望其實不像想象的那麼渺茫?
陸靈後背在發冷。
因爲她在錄像中看到了自己在當時完全忘記了的東西——作爲主教練,作爲球隊的絕對領袖,她應該肩負的職責。
而在之後的幾天,打曼城之前的備戰,以及在對陣曼城賽中的一切……
她失職了。
這是她的錯誤。
輸球或許不是她的錯誤,但沒有竭盡所能去爭取就是她的錯誤了。以及,讓這次失利繼續影響自己、影響全隊,同樣是她的錯誤。
她合上了電腦。閉了閉眼。
耳畔響起的是她和派特在諾坎普球員通道里的對話。
“緹娜,你感覺怎麼樣?”
“糟透了。”
“我很遺憾。”
“不必,派特。而且,你知道當你這麼說我會覺得你是在侮辱我。”
“不,緹娜,不是你想的那樣。我不爲巴塞羅那晉級抱歉,我只是很遺憾你和他們,我是說伊恩、子翔他們……我很遺憾你們今晚如此難過。畢竟,我怎麼會想看到你沮喪?”
“……恭喜你,派特。恭喜你。”
“忘掉這個夜晚吧,你做了你能做的一切,不是你的錯。”
陸靈忽地睜開眼。她根本沒有做到。根本沒有。她就是需要承擔責任。
反覆的思索,讓她第一次對自己產生了一絲厭惡。
這持續了幾秒。
馬上,她意識到這依舊是錯誤的。她必須尋求解決問題的辦法,而不是用自我厭惡來繼續加重危機。
當她收拾好東西,走出哈靈頓的大樓時,她已經打定了主意。
有時候比起一個主教練的技戰術素養,堅韌和冷靜、時時保持理性的能力或許纔是最爲關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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週三,哈靈頓一線隊訓練場。
“子翔,往前邊多跑幾步!早飯沒吃嗎?記住你的位置!”
“菲爾,往回來一點!”
“萊昂,注意你身後的人!”
“都他媽的打起精神來!我們週六要幹掉利物浦,所以你們最好賣力點!”
主教練的聲音充滿能量,在這忽暖忽涼的天氣裡彷彿讓訓練場保持了恆溫。
場上,菲爾一邊往回撤一邊扯了扯喻子翔的球衣,說,“你猜老闆是嗑藥了還是昨晚……不對不對,那個西班牙的傢伙不是在利物浦嗎?難道他昨晚來倫敦了?”
喻子翔難得沒甩開菲爾,居然一本正經地回道:“夥計,你今天別惹她,不然……”
“你們兩個在那裡嘀咕什麼?要親熱也要等到訓練結束後!”她的聲音再次傳來,雖然開了個玩笑,但語氣很嚴苛。
場上的球員都想笑不敢笑。
菲爾張了張嘴,但最終沒敢回嘴。退了幾步,低着頭小聲默唸道:“我是直的,喻的男朋友是烏拉圭小子。”
提姆在場中央,左手握成一個拳頭略擋住嘴,偷偷笑了笑。
這是他很久沒有見過的克里斯汀。
真的是很久了,甚至可以追溯到整整八年前。
那個時候,她還是個徹頭徹尾的小姑娘。教練課上,實戰演習,她在場邊脫了外套露出漂亮的身體曲線,有幾個年輕的男教練“禮貌地”衝她吹口哨,她看上去有些尷尬,但不等足總的教練導師說話她就吼了回去“Oh shut the fuck up”。
有一次,他去參觀她帶的半職業球隊訓練,她在場邊也是那番模樣,幹勁十足。
那個時候,她很怕別人看待她像看待一個年輕漂亮的小妞,喜歡足球只是玩玩,所以努力僞裝出一副英格蘭粗魯漢子的架勢。
再後來,多年過去,他們在西倫敦的餐廳裡重逢,她已經是一支英超球隊的代理主帥,邀請他成爲她的助教。他第一眼就知道,她再也不用全副武裝,由內到外都散發着自信。
而今天,當提姆再次看到那個宛如八年前的克里斯汀時,他覺得,她又武裝起來了,但不是因爲不夠自信,而是因爲,她要去贏得一場戰爭。
她要帶領她的藍白軍團去贏得一場戰爭,她必須全副武裝。
“你們聽到老闆的話了,都集中注意力,別再跟你的男朋友拉拉扯扯!”提姆放下手,衝場上吼了一句,他吼完回頭衝場邊那個穿着訓練服表情很嚴肅的姑娘微微笑了笑。
陽光重新照耀在綠地上,陸靈看到場間那個留着棕色中長卷發的男人的笑容,心中一暖,她不知道提姆想到了什麼,但她知道他懂得她,至少懂得一部分。
這絕對不是一場孤獨的戰爭。陸靈想,她的身後,有千軍萬馬。
包括那個正在與癌症抗爭的男人也站在她這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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週六的安菲爾德,克洛普整個上半場都在場邊咆哮。
聯賽裡,利物浦基本已經爭四無望。而他們也不像切爾西或者曼聯,依然保留着通過歐聯奪冠來獲得進入歐冠的希望。
也就是說,這個賽季,紅軍又失敗了。
但沒有人希望在自家門口被打倒。
QPR的攻勢在整個上半時都異常兇猛,完全不像在客場。
開場時,利物浦球迷還昂着頭唱着調侃QPR被巴塞羅那調侃的歌曲,或許,他們本來期許球隊能像曼城一樣擊敗這支最近狀態不怎麼樣的爭冠球隊。
但十幾分鍾後,主場球迷就沉默了。
準確時間是第14分鐘,QPR前鋒萊昂-費雷拉一腳低射先拔頭籌。這是烏拉圭小子賽季的第30粒進球,英超中的第25粒進球。
而比賽進行到第38分鐘時,菲爾-沃倫進球了——是一粒門前的搶點射門。
來到安菲爾德的客場球迷,唱起了一支新的即興歌曲,是關於菲爾的,其中有兩句是這樣的:
He’s our boy Phil, he doesn’t score much;
But he fucked City, Liverpool and Barcelona and then Liverpool again...
他是我們的菲爾小子,他進球不怎麼多;
但他幹了曼城、利物浦、巴塞羅那,之後又幹了一遍利物浦……
提姆低聲跟身邊的主帥說道:“公平地說,菲爾對陣西布朗和桑德蘭也進球了,而不止是對那些強隊……”
陸靈盯着場上,微微笑着。
看起來,她已經不過於擔心巴舒亞伊的缺陣了——比利時人在諾坎普遭受到的腦震盪,將讓他缺陣到月底。
而這時上半場也結束了。
QPR完全找回了狀態,他們在客場2:0領先着利物浦。
中場休息時,陸靈叮囑球員們下半時要放慢節奏,降低消耗,可以適度防守,但不能放棄進攻機會的製造。
整個下半時,比賽的節奏被拖得很慢。但最好的機會依然是由QPR創造。
大衛-席爾瓦被換上場後節奏更是牢牢掌控在QPR手中,西班牙老將做得很出色。
看起來一場勝利已經到手。但陸靈不敢大意,依然在場邊謹慎地進行指揮。
菲爾還想進球,他有點不耐煩這種慢吞吞的節奏。比賽已經到了補時第3分鐘,在其他隊友都穩健傳球的時候,他突然撤到中圈,向雅各布要球,雅各布猶豫了一下,給了。
菲爾拿球開始自己往前帶。
結果,他被斷球了。
而利物浦馬上發動反擊,由薩迪奧-馬內形成單刀並破門。
比賽就此結束,QPR2:1利物浦,順利在安菲爾德拿下三分。
全場結束的哨聲響閉,菲爾耷拉下腦袋,既不敢去看漢斯——他害他沒能零封;又不敢去看主帥,她肯定得罵他……
但走了兩步,菲爾又昂起頭,有什麼好怕的,真的打架的話,德國人雖然比我高,但未必比我壯,至於她……我纔不打女人。
菲爾找尋了一下主帥的身影,她正在跟漢斯擁抱,說着什麼,或許就是在說最後的丟球是“混蛋菲爾”的錯,你不要責怪你自己之類的。
菲爾哼了一聲,他又偷偷仔細瞟了幾眼她的臉,好像,她的心情不算太壞,畢竟贏球了啊。
這時,有利物浦球迷在靠近球員通道的底層看臺衝她吼道:“甜心,克里斯汀甜心,你今晚要留在利物浦嗎?你的西班牙情人等着你呢。你應該告訴他,如果他不把英超冠軍讓給你……”
後面的話就連菲爾都覺得不堪入耳,他一聲不吭地往那個方向走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