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叫佟未有幾分意外,上官媽媽便拉了她到一處私下說:“這幾晚老太太總做噩夢,卻不許我們說出去,連三爺都不知道。”
“可是身體不好的關係?”
“都有吧,只是……”上官氏左右看了看,低聲道,“前兒晚上一值夜的小丫頭告訴我,老太太嘴裡喊人名呢。”
“誰……”佟未皺眉。
“說是喊過從前的三姨太。”
“三姨太?”佟未對這個人很陌生。
上官氏解釋道:“就是老爺從前的三姨太,本名叫夏合歡。”
“我知道,但不太熟悉,何況三姨太早就過世了,所以二爺他們都不曾對我仔細提過。”佟未道,“沒事的,麻煩媽媽照顧好孃的身體便是,其他的事兒交給我和三爺,將來二爺回來也自有說法。只是這件事與我說了便罷,的確不該叫更多人知道。”
“自然如此,二奶奶儘管放心,我先去祠堂,您進去吧,老太太等着了。”上官媽媽說了便走了,於是佟未帶着奶孃往婆婆屋子裡去,還記得從前這裡總有綠綾、雲佩盛氣凌人地左右守着,看誰都高高擡着下巴自恃半個主子,如今一下子換了所有人,眼裡看到的小丫頭老媽子一皆純樸憨厚,倒真叫人不習慣。
通報後,佟未和奶孃抱着穆穆進去,彼時老太太正坐在安樂椅上閉目養神,聽見她們進來,方懶懶地睜開了眼睛。
“我已讓上官家的去喊你妹妹她們起來了,到底你是我們家當家的少奶奶,我這個老婆子在你纔回家時就擺家長的架勢,似乎有些不合情理。不過事已至此,還請二奶奶海涵。”馮梓君這話說得客氣而冰冷,好似不參雜一點點親人間該有的溫情。
佟未忍了,含笑說:“娘又取笑我,您這是給媳婦兒面子呢。”
“老太太,好久不見小姐了,您要不要抱抱。”奶孃笑着說,而穆穆亦是安靜地聽大人們說話,模樣兒安靜而乖巧。
好幾個月沒見到孫女,小孩子長起來很快,已與出生時大不一樣,這一瞧竟有些驚喜,馮梓君不禁脫口而出,“這孩子和許兒小時候一模一樣,好在他爹爹生得也不賴。不過女孩子,還是像你這個做孃的好。”說着伸出手,“來,我抱抱。”
佟未示意奶孃上前,自己則在一旁細細看着,從婆婆的言行舉止,甚至眼神裡她都看出了與從前的不同,甚至即便剛纔她那樣兇蠻地責罵容謀幾個,也與從前大不一樣了。
“這孩子……怎麼……”馮梓君畢竟是過來人,親手把小兒子從奶娃娃拉扯成人,穆穆身上與衆不同的地方,終究還是叫她發現了。
佟未心裡又一次揪着疼,每每與人解釋,都好像再經歷了那次劫難,於是深深吸了口氣,又一次把那段經歷說出口,說到最後一個字時,她卻看到女兒已軟軟地伏在奶奶的肩頭,甜蜜蜜地睡着了。馮梓君露出少有的溫柔,輕輕拍哄着她懷裡的孫女。
“娘,往後您要多疼疼穆穆。”佟未勉強自己說這樣一句玩笑。
馮梓君那裡沒說話,只緩緩站起來,把孫女交到奶孃手裡,卻是說:“這裡不是京城,家裡還有四小姐待字閨中,奶孃莫把京城府邸裡的稱呼帶回來,亂了輩分。”
奶孃連連稱是,又覺自己立在這裡尷尬,便說穆穆這樣睡不舒服,辭過二人回了藤園去。
“你和你相公這樣聚少離多的,我什麼時候才能再抱上孫子?”奶孃才走,馮梓君便這麼直接地問了兒媳婦。
佟未一點沒料到婆婆會說這個,機靈如她也愣了須臾,恍過神才笑着回答:“娘這話,叫媳婦很不好意思。”
“有什麼不好意思,你都已經是做孃的人了。”馮梓君冷冷地瞥了佟未一眼,繼續道,“本來不知道穆穆瞎了,我也要說那些話,如今知道了便更要說了。兒媳婦,我們容家家大業大,子嗣自然也要繁榮纔好,我好歹爲你公公生了三個兒子讓容家後繼有人。如今你們呢,大房是不指望,可你們夫妻倆和老三卻一直叫我失望。我已是半身入土的人,該操心的也操心得差不多了,等看到我們容家有香火繼承了,我便好閉眼了。”
“孃的意思媳婦明白,只是您不必這樣說,二爺和三爺知道都會難過的。”佟未的心有些亂。
馮梓君卻冷笑一聲,幽幽地說完最後一句話,“你的手壞了,不曉得身體怎樣,你最好有個心理準備,萬一你無法再給我生個孫子,我是要給許兒納妾的。”
“娘……”佟未受驚低呼。
“不必大驚小怪,你是國公府的千金,這種事情在京城大家族裡也正常得很,媳婦兒,倘若你家幾個嫂嫂不能給你娘生下孫子,你娘會怎麼做?”馮梓君姿態甚高。
佟未語調低沉:“我不知道。”她一邊說着,一邊在心裡笑,剛纔看到的溫柔的婆婆,難道是自己的幻覺?
“以後你會知道。”馮梓君道,“我不會那麼急着做這件事,畢竟還要等許兒回來,自然你也莫以爲你丈夫有主見我便不能如何他,我到底是一家之長。此外……你做嫂子的不能不關心你丈夫的弟妹,謀兒那裡缺一個正房,卉姐兒也沒嫁。謀兒還好,到底是我們家的三公子,將來娶個正經人家的女孩子做正房也不難,卉姐兒就難了,怎麼說也是被皇室退婚的,又是庶出,真真叫人頭疼。你既然是當家的,這些事往後也多留心吧。今日都累了,早些回去歇着。”
佟未竟一句話也插不上,毫無疑問婆婆是變了,若是從前,婆婆定會氣勢十足地來說這些話,卻往往因說得激動而漏洞百出,叫佟未有空子可鑽,今日卻婆婆慢悠悠地說完,好似準備等自己的反駁,可自己反不知說什麼了。
“去吧,你累了,比從前看着更瘦了,要保養好自己的身體。”馮梓君擺手示意佟未離開,更道,“之前的事情我不會再追究,也不會爲難悅娘母女,不過我這裡守着怎樣的底線你也該明白,你是聰明人,就不用我這個婆婆把什麼話都說清楚了。”
佟未把心沉了沉,她明白今日若一言不發地就這麼走了,往後自己就更無話可說,她並非要壓婆婆多少,並非要比婆婆厲害多少,她只是希望婆媳能和平地相處,但譬如今日她所說的納妾一事,若不表態,難道真的等事發了?不對不對,什麼叫事發?爲什麼要事發……佟未一時心亂如麻,自己有什麼資格來反駁?
“二奶奶不舒服,我不是叫你回去?”馮梓君臉上有勝利者的笑。
佟未有些着急,擡頭,脫口而出,“娘這幾天夢魘嗎?”
“什麼?”馮梓君怒而變色。
佟未心裡一顫,頓感自己的行爲有些過分,可是……
“可見身邊,是沒有什麼可靠的人了。”婆婆卻先開口,那語調沉鬱無力,“這些話,你聽誰說的?”
“娘,我沒有別的意思。”佟未平日的伶牙俐齒都不管用了,這大抵是她頭一回戳人痛處,除了尷尬語塞,竟無別的話好說。
“那是什麼意思?”馮梓君卻怒目迫視兒媳。
“沒……只是想關心您的身體,並沒有別的意思。”這一句話佟未說得磕磕巴巴,覺得自己再立在婆婆面前只會更加窘迫,急急忙忙地便要告辭,“娘身體沒事就好,我先下去了。”
然才走幾步,剛要跨門出去,卻聽婆婆那裡冷冷地說:“剛纔我說的話,你可要記在心裡了。”
聞言,好似被霜打,佟未清楚,以婆婆的性子,這件事恐怕很難避免,今日也絕不會有個結果,於是不再多做爭論,只匆匆離開了正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