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邊允澄卻還道:“明日就走太着急了,不如考學過後再走,你可以刻意答得亂七八糟,好讓夫子們名正言順地讓你走。”
聽說這話,一股火氣從心底衝上來,乘鶴忍着心裡的怨恨,衝着允澄道:“你放心,我一定會走。”
見她怒氣衝衝地跑出去,允澄反不知所以了,不知道她在生什麼氣,細想想,仍以爲是自己的身份突然,讓她心裡不自在。
然而,兩人各自把心事隱下,本以爲皆是爲對方着想,卻不知這點滴的誤會爲來日的情殤埋下了種子。
翌日,書院裡一切如舊,乘鶴和平日一樣來到課堂參加考試,然心裡想的卻已和從前截然相反。每落一筆,心裡便會一痛,她明白,答完試題,便是她離開的時候。
這一邊,恆聿如約來到容家,他見識過杭城容府的大氣豪華,卻更喜歡這一處簡約的小宅子,也許那是他心之嚮往的生活,簡簡單單的家庭,簡簡單單的家人。
馮梓君笑臉相迎,她尚不知昨夜兒子與媳婦間的矛盾,喚奶孃將穆穆抱來叫恆聿抱一抱,那小人兒如今斷了奶,臉上胖嘟嘟的肉消減了幾分,竟透出幾分女兒家柔和的秀氣,眼睛忽閃忽閃、晶瑩透亮,當真難叫人信服這孩子是看不見的。
穆穆生來不怕生,被恆聿抱着,便拿手裡的玩具朝他懷裡塞,嘴裡咿咿呀呀地說着她的“話”,奶孃在一旁笑說,“小姐是要和駙馬爺一起玩呢。”叫恆聿好不歡喜!
容許在一旁靜坐,默默地看着眼前的景象,妻子那一句“我和女兒險些被燒死時你也不在身邊。”深深刺痛了他,而眼前這個男人,卻在那危難的時刻救助了妻子和女兒。若說嫉妒,那是無稽之談,感恩的情只是不便表達,但這件事於容許而言,又的的確確是一生的憾事。
“飯菜都備好了,按娘囑咐的,媳婦兒可把看家本領都拿出來了,挑的都是駙馬爺愛吃的菜品。”佟未和嫂子款款而來,兩人才換了下廚的衣服,待下人們擺好了酒菜纔來相邀。
馮梓君便起身對恆聿笑道:“那麼巧在金陵相遇,駙馬爺就喝一杯酒,接受我容家老少對您的感激之情。”
恆聿歉然,禮貌地來攙扶馮梓君入飯廳去。孟筱悅等跟隨左右,容許便趁空上來輕輕拉了佟未的衣袖,自昨夜至此刻,夫妻倆已未說過一句話。
佟未卻輕輕推開,看了眼丈夫,壓着心裡頭的痛楚說:“過了今日,我便帶女兒回京,你忙你的去,想着我們母女了,就來看一眼吧。”
聞言,容許呆立在原地。
一頓飯吃得索然無味,馮梓君頻頻勸酒,恆聿推辭不得便只能飲下,不想這酒猛烈,幾杯下肚,竟似醉了。於是騰出一間空房來讓恆聿休息,一家人各自散了去歇午覺。
夏日的天氣便是那孩兒臉,佟未才哄着女兒睡下,外頭便劈下一道驚雷,方纔還豔陽高照的天氣,頃刻間烏雲密佈。
“這是要下雨了。”采薇趕去關窗,見外頭狂風捲起塵土在空中打旋,嘖嘖道,“看樣子要下一場暴雨了。”
佟未心內本就惆悵,更見不得這天氣的糟糕,沒有接話,轉身來看女兒,那小丫頭竟被雷聲吵醒,黑漆漆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轉着,微微側着頭,似在聽采薇說話。
如此心裡頭竟更痛:你若能看見該多好,我可憐的女兒,連孃的樣子都……
“小姐,我們明天就回京?”采薇關了窗過來,將穆穆抱起來拍哄她睡覺,一邊又輕聲問佟未,“你這樣負氣離開,這一頭是二爺不高興,到了家裡,那一頭老爺夫人也不放心。你的性子,能藏幾分心事?還不都寫在臉上了?”
佟未慘慘地一笑,搖頭嘆:“這一次,我真的很不高興,薇兒你還沒嫁人,難懂我的心情。我又不是佛祖菩薩,哪有那麼大的胸懷。也罷,大家都靜一靜吧。”
采薇真真不明白,忽而外頭又是電閃雷鳴,她怕驚着穆穆,便要找棉花來塞住小丫頭的耳朵,可偏偏穆穆卻樂開了,扭動着身體從采薇身上爬下來,搖搖晃晃地走到門前,她的小身子才比門檻高一點,便整個人伏在門檻上,不知往外頭“看”什麼。
采薇笑呵呵要來捉她回去,卻被佟未一把拉住,只聽她驚異地問:“你瞧見沒有,穆穆自己跑過去的?她……她看得見?”
“呀,我怎麼沒意識到?”采薇也驚呼,忙地將穆穆抱起來,伸出手指在她的眼前晃悠,可是穆穆的眼神卻沒有與常人一樣隨着采薇的手指移動,仍舊直直地看向外面,與盲者唯一不同的是,這孩子眼睛裡有光,沒有黯淡和茫然。
佟未也來試了幾次,仍與從前無異,挫敗的惆悵襲來,更叫她一臉的愁雲。
“也許是對這屋子熟悉了?”采薇只能這樣解釋,又道,“可見穆穆多聰明,這麼小就能這樣,將來長大了更不成問題。”
可這話,真能安慰人麼?也許采薇是這般以爲,可在爲孃的心裡,不過是讓佟未更平添一份對未來的迷茫與恐慌。
“你哄她睡吧,我一個人走走。”佟未如是說,親了女兒便離去。
信步沿着迴廊走,這宅子並不大,舉頭便能看見四周的屋子,眨眼便能繞回原處,然佟未的步子,卻在沒多久後便停了下來。
只因那一處房門洞開,大風更吹得窗戶嘭嘭作響,而裡頭牀榻上卻橫躺着一個男人,那冷風直直地吹動着牀幔,便一定也會灌進他的脖子裡。
“爲什麼喝那麼多酒呢?”佟未輕嘆,想喚丫頭進去侍候,卻不見一個人,只怕這個辰光都睡午覺去了。
心想也不靠近,就合窗關門當不會不便,於是便進屋去,可才伸手摸到窗戶,牀上的人就呢喃起,“水,水……”
酒後口渴,又是酷暑。佟未不忍他受折磨,只得斟了茶水送到牀邊。
牀上的人聽見動靜微微睜開眼睛,濃眉倏地一動,口中問:“小未,是你。”
莫名地,聽見他喊這聲“小未”,佟未忍不住眼淚隨着心底裡的委屈全涌了出來。
“你哭了?”恆聿心疼不已,掙扎着坐起來,卻奈何不了酒後頭疼,扶着額角沉靜許久才緩過神來。
“喝水吧。”佟未早已收斂了淚水,將茶杯塞到他手裡,繼而離開坐到門邊一張椅子上,與他隔開很遠。
仰頭喝乾杯中的水,恆聿站起身來又自斟了一杯,再飲盡,方笑道:“老夫人的酒厲害,我小覷了。”
“她是存心要灌醉你,自然做好準備,平日裡我家並沒有人喝酒,這幾壇酒也不知從什麼地方弄來的。”佟未說着,擡眼去看恆聿,眼底劃過一絲心疼,終嘆,“聿哥哥,你又瘦了。”
這一聲“聿哥哥”,上一次聽見,彷彿是在夢裡。
恆聿尊重佟未的意思,回到牀前坐下,仍與她隔得遠遠的,卻笑語從容,“天南地北的跑,怎麼能長肉,我能有現在這個模樣,已經是不錯了。”
佟未也笑,還記得從前與他肆無忌憚地說笑、撒嬌,這個男人在容許出現之前,是天底下唯一縱容自己做任何事情的,即便闖禍惹麻煩,他也會將自己保護在身後,而後收拾爛攤子。
一晃,曾經的美好幸福都成了過眼雲煙,兩人之間的距離,竟是咫尺天涯。
“過了……”佟未開口,她想告訴恆聿自己要回京了,可是理由是什麼?是自己受不了丈夫長年累月不在家裡?是受不了丈夫對國事天下事的看重?還是受不了這個家……
恆聿不曾察覺佟未眼神中的異樣,倒是先開口說,“今天抱着穆穆,真真是喜歡這個孩子,想到不久我也要做父親了,卻不敢想象那孩子會是什麼模樣,實在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