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梓君瞥他一眼,揚頭將目光轉開去,口中則說:“我也想樂呵呵,可你們答應不答應?”
“孃的意思,兒子明白。”
“明白?”馮梓君轉向她,眼角閃過凌厲之色,冷笑,“你媳婦兒告訴你的吧,那丫頭也不過如此,自己扛不住了,便把男人搬出來。”
“做人丈夫,不就該如此麼?”容許依然不氣,繼續好聲問母親,“您心裡頭是不是還念着三姨娘當年的話?”
馮梓君聞言臉色煞白,不知爲何,先問的卻是:“你……把這件事跟你媳婦兒說了?”
“未兒她知道一些,但一知半解的,也不明白究竟怎麼回事。”容許淡定得很,“所以兒子先來問問孃的意思,再看要不要告訴她。本來這些事都已經過去了,提不提根本不重要,但若娘念念不忘,並一定要做什麼來了卻心結,那我就不得不與未兒說清楚了。”
“你這是在威脅我?”馮梓君額角有青筋突突地跳着。
容許卻緩緩道:“不敢,兒子只是想幫孃親,也想幫自己。”
馮梓君眼圈兒一紅,心裡頭的痛一陣陣往嗓子眼兒涌,若非努力剋制着,那淚珠指不定便滾下來了。這陳年舊賬,於她,哪一件不是戳心窩子的痛。
可心裡頭那一分自尊,是容不得她與兒子說這些事的,於是一如方纔那苦澀冰冷的笑,擺擺手,“我還沒老到要你們操心,你心裡也長個記性,心疼媳婦兒是一回事,有些事該講不該講是另一回事。別忘了,我是生你養你的親孃。”
容許頷首,不言語。
馮梓君則不耐煩,“四丫頭的事我不再管了,萬事有你們太子爺撐着不是?既然妥了,你下去吧,我清靜清靜,呵呵……到底是老了,這一通路趕的,渾身都散了架似的。”
容許卻道:“有件事想請母親示下。”
“示下?”馮梓君眉頭一皺,冷笑,“容二爺這樣客氣,我很不習慣。”
容許不以爲忤,繼續道:“卉兒的事便是如此,但家中還有兩件要緊的事,兒子需知道母親的意思。”
“還能有什麼事是要緊的,是大的?”馮梓君哼道,“說來真是怕人恥笑,堂堂容家,竟爲了幾樁婚姻鬧得雞飛狗跳。實在是家門不幸。”
“娘還是不答應?”明知母親會意,容許便直接地問。
馮梓君沉思須臾,開口,“老三若真的歡喜那丫頭,我也是扭不過她的,不管是誰,早些給我抱上孫子纔是正經。至於大房那裡,你們誰也別來勸我,這種叫人打臉戳脊梁骨的事,我死也不會答應。容家的大房少奶奶改嫁,你要我死後如何向列祖列宗交待?這件事,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
“可昨日孃親不是這樣與未兒說的,您說……”
“不作數,我只是想逼她罷了。當家少奶奶的位子坐着,子息上面卻無所出,生了個丫頭還……”馮梓君悻然住口,改而道:“過多的道理我不想對你講,你心裡一本本賬比哪一個都明白,如今你也是當爹的人,就體會我這個做孃的苦衷吧。你以爲我多威風?從前你們奶奶壓着我、欺侮我,現如今你們又一個個都不聽話,兒子,你心疼你媳婦兒的時候,可曾想過爲娘我?”
容許心中不是滋味,卻不知如何表達,只輕輕搖了搖頭,“是兒子的不孝。”
馮梓君那裡氣勢弱了好些,許是提起了傷心事,又或許是心底裡對孩子的愛,她哽噎了幾聲,又道:“老三的事就按你們的意思辦吧,當年爲他挑的,也不見得好。其他莫再提了,你下去吧,我累了。”
容許不再多語,辭別了母親。
出房門的那一刻,轉身看見母親拭淚,那幽怨的一合目裡,有太多太多的壓抑和痛苦。如今自己不願加在愛妻身上的痛苦,娘自進容家門起便一樣一樣地承受,所有人都只看到她現在的專橫野蠻,卻全忘了她當初的苦難。然,正如未兒說的,家裡當真要將這些苦一代代地往下傳?飽經風霜後,母親何不能將心歸於安寧,這般戾氣深重,只會讓她更痛苦。
“相公。”另一邊,佟未抱着女兒走過來,臉上掛着幸福溫暖的笑,與母親方纔的神情有着天差地別。
“我們穆穆想爹爹了,快叫爹爹抱抱。”佟未將女兒送入丈夫的懷抱,朝他身後望了望,低聲問,“和娘說得怎樣了?”
容許一邊逗着女兒一邊思索着,末了對妻子道:“幫我一個忙如何?”
“好客氣呀?”佟未笑嘻嘻的,但見丈夫眼底的神色,不禁也嚴肅起來,試探着問,“該不會,要我和你娘去說說心裡話?”
容許滿意地笑了,探手揉了揉嬌妻的臉頰,溫和地說:“那些是母親心底最傷痛的事,你知道該怎麼辦?”
佟未心裡突突跳着,凝視丈夫許久,方莞爾,“好吧,有事傻妻服其勞,二爺都開口了,我還能推辭麼?”
容許笑道:“你若做得好,我自然獎賞你,這可是在女兒面前許諾的,絕不反悔。”
佟未嗔怒:“如此說來,我若無法讓娘開心起來,你還得罰我?”
夫妻倆鬥嘴說笑的話自然沒幾句能當真,但容許意圖讓妻子去和母親長談的事兒,已是不容拒絕,佟未本要丈夫將那夏姨娘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自己,然容許卻說這些話由母親講才最妥帖。於是佟未只能趕鴨子上架,盤算着找一個合適的日子與婆婆好好談一談。
可這一次火速趕往金陵的旅途勞累着實讓馮梓君耗空了身體,自那日允澄歸去後,老太太便一病不起,加之客棧陳設簡陋,萬事不能隨心,縱然藥食不斷,還是不見起色。
如是,佟未與大嫂二人盡將時間耗在侍奉婆婆茶水湯藥之上,丈夫囑託之事只得無限期後延。
待得馮梓君身體安好,已然進入六月,那日頭熱辣辣地曬烤着大地,讓人眼裡瞧着便毫無上路的心,於是一家人合計下,索性在金陵租了一處小宅子,派人送信回杭城告訴容謀,他們要度了夏日再回去。
那宅子處地僻靜,冬暖夏涼,比起客棧來舒適許多,住了幾日便自在起來,除卻孟筱悅想念女兒厲害得緊,其餘人皆怡然自得,加之院落裡僅幾名隨侍的丫頭老媽子,少了口舌是非,多了安寧平和,如是度夏,比起在家中更愜意。
這晚哄女兒睡下,容許夫妻倆搬了竹椅在屋檐下乘涼,采薇送來甜瓜香茶,又拿了一條毯子給佟未蓋着,說:“夜涼,你在這竹椅上坐着對身體不好。”
容許誇其細心,采薇笑笑不語,不時便走了。
然佟未卻舊事重提,對夫君道:“娘現在只見大嫂,我每日問安都被拒絕,你託付的事,真不知何時能做好。”
“急不來,陳年累月積澱下的心事,哪裡一朝一夕就能解決的。”容許卻不以爲然,甚是篤定從容。
這話方說完,卻見離去的采薇又復回來,對容許道:“外頭有人傳話來說,太子那裡派人請二爺過去。”
“好奇怪,這麼久了相安無事,怎麼又想起你來了,這大半夜的火急火燎。”佟未不滿允澄打擾了夫妻倆的清閒,不由得埋怨。
容許安撫了她,便回房換了衣裳往凌雲書院去。
如是獨自乘涼便甚是無聊,佟未叫丫頭撤了桌椅,打算去看會兒女兒便睡下,誰料才起身,馮梓君跟前的丫頭便過來請,說老太太要見二奶奶。
佟未不禁搖着頭,對采薇笑道:“我和你家二爺還真是天生一對,這有事沒事都是一起來的。”正披了件外衫要過去,突然又來一個丫頭,說老太太睡下了,今夜不見,明日早晨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