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七,瑞元週歲,小皇子滿月。
瑞元的週歲宴辦得隆重而奢華,可是安昭儀的小皇子,卻連一個名字都沒有,看得出來,她很失落。
當年安嬪選秀進宮,雖只是普通官宦家的女孩兒,卻比普通妃嬪多受皇帝寵愛,沒多久就升做嬪,允澄更破天荒賜她獨一人的殿閣。幸而後來有了身孕,不然六宮難平,我總覺得她們早晚會鬧一場。
但自從她懷孕後,允澄便對她淡了,這一年都不怎麼去瞧過她,就連她生下兒子,他也沒挪動步子,如今又不給孩子起名兒,怎麼不叫人心寒。
落井下石是宮裡這些女人最喜歡做的事,受人輕視的安昭儀,就越發變得可憐了。
今日瑞元的週歲宴,也是她兒子的滿月酒,她穿了梅紅色的衣裳,人精神了很多。快開席時,允澄終於姍姍而來,他正抱了瑞元同恆姮說話,奶孃懷裡的小皇子突然哭了,允澄的注意力被吸引過來。
可我瞧見他的眼神落在安昭儀的身上時,驟然亮了,一股子欣然之色爬上眉梢。
我不甚理解,卻並不反感,可回過頭,卻在一個人的眼睛裡捕捉到了兇戾之氣,倘若七年前我知她會變成第二個瑜貴妃,我是決計不會出手相助。
瑞昊,小皇子的滿月酒上,允澄當場給孩子起了名字,更解下腰裡的玉佩塞入襁褓,也不知道那玉佩上有沒有龍紋虎圖,但後來莫名其妙地就有傳言出,說皇帝寵愛安昭儀,小皇子瑞昊子憑母貴,極有可能入主東宮。
怎麼兜了一圈,又回到立儲的話題上來?好似這些人都是允澄肚子裡的蟲,連他不曾開口說過的話都能知道。
那幾之日後,恆姮的臉色便很不好看,見到我亦沒有如先前那樣開心地笑,我無法幫她,只是發現她看我的眼神,越發意味深長。
她曾問我:“娘娘何不再請太醫把脈看看身體是否調理好,也早日給皇上生個小皇子的好。”
我卻道:“有長琴便是了,其他隨緣吧。”
“難道娘娘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將來成爲太子?祖宗規矩,立嫡立長,娘娘若能生一個嫡皇子,該多好。”
我明白她的意思,便送個順水人情,只說:“我的身世背景不好,實在不忍心自己的孩子將來遭人指指點點,反正現在也生不得,何苦強求。”
“娘娘當真如是想?”恆姮微微有些激動。
我點頭,她竟,鬆了口氣。
待她告辭將走時,不知爲何我冒出這樣一句話:“我並不信鬼神,卻明白另一個多少有些禪意的道理。這世上的東西該是誰的便是誰的,不是你的,便是搶破頭送了命,也絕不會屬於你。”
恆姮有些觸動,只是臉上很不好看,走時,好似能從她的背影看出一團火來。
那日之後,恆姮再也沒來過。
十月十五,鍾子騁入宮,帶來了父親的消息。
這一日,京城下了第一場雪,我坐在屋檐下看雪花飛舞,身旁有暖爐熱融融地燒着炭火,身上有鹿皮毯子裹着,這漫天飛舞的雪就成了景,讓人愜意。
我有好多年,不知冰雪的寒冷。
子騁在我的身後,隔着兩層薄紗坐着,我們彼此都看不見,他慢慢地說着父親的事,沒什麼特別的能叫我驚喜,不過是那些老一套的話。
是啊,如今除了能讓父親願意與我相見,又還有什麼話是可以叫我驚喜和高興的?
“娘娘,這是老寨主叫人帶給您的東西。”鍾子騁話音剛落,趙嬤嬤便朝我身後走去,片刻遞到我面前三件玩具,布老虎、撥浪鼓還有一把小木劍——都是我的舊物。
“阿爹他,是希望能抱上孫子麼?”我悠悠一嘆,推開趙嬤嬤的手,“叫人拿過去給長琴玩。”
“娘娘,這是老寨主希望給……”鍾子騁說了半句,停下了。
趙嬤嬤還捧着玩具不置可否地站在一邊,我揉了揉太陽穴,轉身對她說:“你去吧,把簾子收起來,我想和鍾大人好好說幾句話。”
“是。”趙嬤嬤應得很不自然,卻不得不照做,須臾,只剩下我和子騁,還有外頭雪花飛落的聲響。
我伸手,承住一片雪花,她在我的手心融化,更將一股子涼意沁入我的肌骨,一點一點冰冷我的熱血。
“子騁,你妻子說的話,怎麼沒有兌現?”我問。
他那裡安靜極了,很久才反問我:“內子對娘娘說了什麼?”
我緩緩站起來,衣裙在地上鋪開,七年來我早學會了如何穿着這種曳地的長裙走路,一步步,穩健而優雅。
立到她的面前,我說:“你夫人說,只要再有我阿爹的消息,你就會親自去找他,爲什麼這一次,又是幾句嚼爛了的話,再是多了幾樣舊東西。難道是她哄我,或者你哄她?對了,這麼些年,恐怕他連我的模樣也不記得了”
我直直地看着他,嘴上說着這樣不客氣的話,心裡卻懷念能一掌拍在他的肩頭,大聲嚷嚷:喂鍾子騁,你小子如何如何……
“臣的確說過這樣的話,只是這一次沒有抽出空來……”鍾子騁尷尬地解釋着,躲避我的目光。
我哂然:“不打緊,下一回我同你一起去。”我看着他,又說,“給你送這些東西的人還沒走吧,把他帶進宮來,我有些話要當面問。”
鍾子騁的老實,是這麼些年官場還未磨礪乾淨得東西,他眼底閃過的慌張沒有逃過我的眼睛,只是太快,快得不真實,讓我不敢揭穿。
“他已經走了,每次都來去匆匆,下回……下回臣一定爲娘娘留住他。”鍾子騁這樣回答我,慢慢站了起來退後幾步,躬身說,“臣也答應娘娘,下一回與娘娘同行去見老寨主。”
我徐徐轉身,背對他,滿目是蒼白的飛雪,如是靜默許久,方道:“子騁,阿爹他還活着麼?”
“娘娘……”
“叫我乘鶴,那天在溪邊,你就叫我乘鶴。”我搶白他的話,固執地這般說,轉過身一步步逼到他的面前,恨恨地問:“告訴我,你爲什麼疏遠我?”
他的目光是慌亂的,他不知道是該看我還是不看我,從未有過的窘迫。
“皇上駕到……”外頭的太監亮着難聽的公鴨嗓子,告訴我允澄來到。
我就知道,一旦我與鍾子騁獨處,他就會像風一樣捲來,屢試不爽。
我撇下鍾子騁去迎接允澄,他看見我時的笑還是那麼溫暖,挽着我說:“難得子騁來,快叫趙嬤嬤擺棋局,朕好久沒殺他一殺了。”
我笑着答應,喚趙嬤嬤張羅,不多久兩人便進入棋局,而我,則迷失在了棋局之外。
江湖事,江湖情,我怎麼就攪入這樣一場棋局了?我是江湖兒女啊……
倘若當年我不帶着子騁逃離慎龍寨,他就會是我的夫婿麼?我們又會過着什麼樣的日子?
是啊,其實並非我任性地選擇了跟着允澄這條路,而是一早便走上了這條路,這條不能回頭的路。
阿爹,你早知女兒會有今日,對不對?
“鶴兒,替朕數棋子啊,你怎麼了?”允澄叫我,我看着他,兩人分明近在咫尺,卻又遙遠得讓我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