滂沱大雨一直到太陽落山才停下,整個金陵城被沖刷得乾乾淨淨,鬱悶了幾日的暑氣一掃而空,這舒爽宜人的時刻,凌雲書院裡,卻有一個學生要走。
不論如何,乘鶴在這裡也學了些時日,多少有些學子與老師是喜歡她的,得知她要走,紛紛來送行,皆惋惜地說:“好好的,爲什麼要走?”
但很快,施夫子等人就張榜告示,指葉乘鶴成績低劣,且屢次違反書院規章,故而未能通過試學,勒令其即日離開。
衆人唏噓,不知乘鶴究竟如何冒犯了夫子,凌雲書院已好些年不曾勸退過學生,且對一而再失蹤不見的鐘子騁也是諸多包容,這一次,竟做得那麼決絕。
可笑的是,葉乘鶴只知道允澄要自己走,卻完全不明白他爲什麼要自己走。
“這麼晚了,又下了大雨,城外的路一定不好走,今晚你去容家住一宿,明天的事明天再說。”允澄又這樣命令乘鶴,而後者更照單全收。
子騁在一旁暗暗奇怪,在慎龍寨比她爹爹還霸王的葉乘鶴幾時變得這般逆來順受?自然先前已明白了一些事,對此便了然於心了。
於是葉乘鶴被允澄所派之人“押送”至容家,恰巧那會兒容許夫婦帶着女兒和采薇等出門逛街乘涼,馮梓君便接待了,她對這個孩子並不知道,只是奇怪照面時分明是個小子,一轉眼竟換了女兒裝。年輕人的事她算是琢磨不透,又是太子所託也不便多問,故容她和雨卉住一間屋子,便不再管了。
雨卉有了同齡的伴兒,自然喜歡,兩人早早洗漱罷,各抱了一牀毯子在窗下的躺椅上坐着喝茶吃瓜果,本說些無聊的話題,葉乘鶴卻突然問道:“你喜歡鐘子騁那小子,是啥感覺?”
聽這樣直白的問題,容雨卉的臉兒撲紅,手裡捏着的香瓜不知是吃是放,扭捏之態叫乘鶴看得腸子癢癢。
“其實也沒什麼,就是見不到會想他,無事便擔心他是不是好,若能讓他好,做什麼也心甘情願。”雨卉說完這番話,紅暈已經從臉頰順延至了脖子根。
葉乘鶴滿腹狐疑地看着她,許久才問:“真的?”
雨卉羞赧地點了點頭,忽而一個激靈問:“葉姑娘作甚問這些?難道你……”
這回輪到乘鶴臉紅了,她大聲嚷嚷着堵回去:“我不就是問問你麼,不過你說得還真沒錯,鍾子騁那小子平日裡也動不動就提起你,讓我和殿下都覺得心煩!”
“殿下?”雨卉一愣,“葉姑娘知道了?”
“是啊,不然你以爲我爲何要離開書院?”葉乘鶴臉色不展,捧着茶杯轉過臉去,只管呆呆地望着天空。大雨過後,一切都那麼澄淨,好像一眼能看穿這深藍色的夜空。
實則雨卉不明白,她不曉得葉乘鶴知道了允澄的身份與她必須離開書院有什麼關係,不過本就覺得女子混跡在全是男人的書院裡是不妥當的事,故而也不會去計較。
書院裡,子騁終於在葉乘鶴空蕩蕩的屋子裡找到了允澄,允澄笑語:“這瘋丫頭一日不見,便想了。”子騁不語,又聽他說:“等過了這些事,想娶她。”
“殿下,您知道乘鶴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兒。”子騁還是將心中所慮說了出來。
允澄悠悠地看着他,“總不見得我喜歡的女人,都得不到吧。”
子騁無語,默然。
夜色清美,容許夫婦與采薇、奶孃遲遲才披星歸來,穆穆早已扛不住疲累伏在父親的肩頭睡着,這小丫頭畢竟是大了,份量不輕,除了容許抱得動,其餘人懷抱片刻便支持不住了。
佟未笑言:“難怪這丫頭跟你好,關鍵時刻還是爹爹靠得住。”
容許自然驕傲,將女兒交付給奶孃後,便與妻子回房去,合上門,見佟未忙碌着鋪被褥,立着看了須臾,忍不住問:“那會兒我若沒出現,你會對恆聿說什麼?”
佟未一愣,手停在當空,絲綢被面被她的手指抓着,出現痛苦的褶皺。一整個下午丈夫都沒提過那件事,晚上逛夜市時也好似什麼都沒發生,爲何突然提這個?
放下被褥轉身來,看一眼丈夫,搖頭,低語:“不知道。”
容許一步步走來,輕輕握起妻子的手:“可是你知道麼?那一刻我後怕,後怕如果我沒有出現,就再也要不回你了。”
佟未的心被硬生生揪起,她篤定自己那一瞬對恆聿有的只是兄妹間的情感,她只是傷心了、難過了、感覺無助了,纔會想去找一個地方倚靠和逃避,可是這小小的一個念頭,竟給丈夫帶來如此深重的傷害。
“我錯了……相公對不起,我錯了……”佟未哽噎,眼淚止不住往下流。
容許靜靜地望着她,沒有如以往那樣伸手拂去她的淚水,只是靜靜地看着她,他想要一個答案,必須由佟未親口告訴他,方能安心。
可是無問何來答,但那樣的問題,他真真問不出口,倘若未兒與己心靈相通,是不是該明白此刻自己的想知道什麼?
“丫頭,我今日真嚇壞了。”這句話容許在心裡說,不在口中說,那是他的驕傲,作爲人夫的驕傲。
佟未的手在丈夫的掌心裡微顫,她不敢擡眼正視容許的眼睛,她害怕從那裡面看到憂傷,她嬌聲啜泣:“那些話都不是真心的,對我而言那些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好,重要的是以後、將來、一輩子能在你身邊。我跟他早就結束了,從我在你面前掀開紅蓋頭起就結束了……不要生氣,我們都不要生氣……好不好?”哭着撲在丈夫胸前,與其說容許害怕妻子的心會遠離,不如說佟未更怕丈夫會真正離開自己,不記得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已經把生命都系在了這個男人身上。
她終究是明白自己的,高懸的心終於歸位,容許知道這份幸福是牢牢握在自己的手裡,誰也搶不走的。
熾熱的紅脣貼上那張委屈害怕的臉頰,一點一滴地吻去酸澀的淚水,那柔軟的身體在自己的懷裡微微蠕動着,嬌美的紅暈從雙頰開始向周身漫延,打橫將嬌妻捧起,輕輕地放在牀榻上。佟未羞澀地別過頭,宛如當年的模樣……
深夜,萬籟俱靜,雨卉已臥牀而眠深深睡去,躺在一側的葉乘鶴卻無心睡眠,似總有秋波盈動眼睛睜得大大地,看着那從窗戶投射進來的光影,從掠過的黑影來計算因被雨打而飄落的樹葉,一片,又一片,期待着下一片……
“我們,真的不會再見?”問罷,眼淚順着眼角滑落,在衾枕上暈出一抹憂傷的痕跡。
如是,乘鶴幾乎一夜未眠,翌日起來眼圈兒發青,神色懨懨的,不明就裡的雨卉還以爲是她病了,想來找二嫂商議是否爲她請一位大夫,卻見兄長嫂子的臥房門緊閉不開,采薇微微笑着示意她暫莫打擾。
雨卉分明記得那夜他們吵得厲害,怎麼一轉眼便和好了?自然是盼他們好的,可這樣委實奇怪,回到自己的屋子難免嘀咕了兩句,彼時乘鶴也穿戴整齊想去見容許並詢問自己之後的“安排”。聽雨卉嘀咕,便問:“將軍與夫人和好,難道你不高興。”
雨卉則道:“自然不爲這個,我只記得那一日聽他們吵,好像我二哥又要有什麼大事情要離開,我二嫂似乎因那個怒得,還有就是牽扯到我們家一些過往的,連我也記不得的事情。”
“這樣,家家有本難唸的經,你二哥二嫂再和睦,也會像牙齒舌頭那樣偶爾有個磕絆,你就別擔心了。”乘鶴胡亂地安撫雨卉,卻不料引來她那句話。
“其實我更擔心的是子騁,每每我二哥有要緊的事情,大多是要扯上子騁的,我不想他總不能在凌雲書院安心念書,可我也知道,他跟着太子,怎麼可能安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