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今晨發了許多牢騷,更說了許多心裡話。容許記得幼時父親如是告訴自己和大哥,他之所以頂着世襲的爵位卻僅甘願窩在祖宅無作爲,只因爲他不想和皇帝有太多往來,他不想讓自己的生命懸系在君臣的交情上,那裡纔是距離死亡最近的所在。
可偏偏,自己因爲想遠離家庭而成爲了皇帝的重臣,那些日子,父親每每看自己,眼神裡都多幾分憂慮。
“容許,朕誇了你半日,緣何你連謝也不謝?”皇帝說着,轉過來看了眼容許,不由得笑,“罷!不爲難你,不必謝,因爲你不喜歡別人誇你,不過……隨便說些什麼吧,朕悶得慌。”
容許擡了擡眼,又垂下,語速平緩,“臣以爲,皇上是在爲太子殿下憂慮。”
“呵!”皇帝冷笑,“不鳴則已一鳴驚人,說得就是你們這些人。做皇帝的,對爾等人才,當真又愛又恨。”
“臣慚愧。”
皇帝不以爲忤,又接着道:“誰叫他有那樣一個母親!”他長嘆,嘆息中是多味情緒混雜,難辨難分。
“容許啊!”皇帝的語氣越發幽怨,“朕的身體每況愈下,如今這般不過是強打精神,只怪年輕時太過拼命,這麼快就力不從心了。”
容許眉頭一緊,“皇上多慮了。”
“自己的身體,朕比那些太醫還清楚。”皇帝搓了搓手,眼眸裡忽而轉了笑意,“容許你看,太子如何?”
“殿下胸懷天下、宅心仁厚,朝野皆知。”容許如實回答,素來他對於允澄,也頗具好感。
皇帝笑呵呵,心情似乎好轉,“作爲一個父親,有這樣一個兒子,朕很欣慰。這種感覺,大概只有做了父親才能體會。對了……”他別過頭來看容許,“如今你也是父親了。”
提及女兒,容許心中柔軟,垂首笑道:“很慚愧,臣這個父親還沒看過女兒一眼。”
“哦……”皇帝道,“看起來,是朕的不是。”
明知他只是一句玩笑,但作爲臣子不能隨便與帝王玩笑,容許抱拳道:“臣不敢。”
“哈哈哈……不礙,來,我們再喝一杯,喝完酒,朕有要事囑託愛卿。”皇帝離開了座位,徑自過來取杯斟酒。
而此刻,宮內已然亂成一鍋粥。瑜貴妃江玉嫺聞悉皇帝失蹤,心急如焚,帶了大批內侍宮女浩浩蕩蕩地搜查了幾個得寵嬪御的寢宮,動靜鬧得不小,卻仍然找不到皇帝的蹤影。
“娘娘,這小太監鬼鬼祟祟的。”一個執事拖來一個年歲尚小的小太監推在地上,對正走在宮內的江玉嫺道,“他是大總管的徒弟。”
江玉嫺倏地停下腳步,冷眉怒目,呵斥道:“小東西,知道什麼就趕緊告訴本宮,不然本宮喚人縫了你的嘴,叫你一輩子說不出話。”
“娘娘饒命……”那小太監將額頭磕得咚咚直響,戰戰兢兢地把自己所知道的一五一十地告訴了江氏。
“派人到前頭說一聲吧,皇上龍體欠安,今日不早朝。”着人攆走那小太監,江玉嫺冷聲吩咐左右。
一個親信湊到耳邊說,“若說您下的命令,會不會不妥當?”
“怕什麼,難不成讓羣臣傻等?本宮又沒有干政。”江玉嫺不屑地哼了一句,扶了宮女就要往懷瑾宮去,折騰了一大早,累得她渾身痠痛,又對那人道,“一會兒他回來了,即刻派人來叫我知道。另外派人去查查,殿下如今在金陵好不好。”
朝房內,內侍匆匆趕來宣佈貴妃的話,衆臣唏噓一番各自散去,唯有恆家父子落在後頭,恆靖拉了那傳話的內侍嘀咕幾聲,方跟上來將事情真想告訴老父。
“聿兒,你即刻往軍機處去。”恆啓豐聽罷,旋即喊住了幼子,“去看看皇帝是不是在那裡。”
恆聿漠然地點點頭,面無表情地離去。
片刻後見父親走在前頭與幾個大臣說話,恆修拉過長兄道,“老三這幾日很奇怪,大哥你看出來沒有?”
恆靖朝父親那裡看了看,低聲道:“我們有什麼辦法,父親最器重老三,偏偏老三最有個性,看起來溫順聽話,實則是一匹野馬。現在的老三越來越有主意,東南西北跑過幾次開了眼界,心也跟着大了,只怕父親難再駕馭。父親一直都希望他退下後老三能直接頂替他的位置,又總是擔心老三太年輕而無法服衆,這次倒好,他竟殺了赫西老王犯了這麼大的錯,不是讓父親更添煩惱。父親的意思是定要將這件事推在容許的身上,可依我看,憑老三的個性絕不會妥協。”
“聽說這幾天他轉性了,對公主極好。”恆修嘆着,搖頭道,“咱們家好像從放棄與佟家的婚事起,就變得不再太平。”
恆靖見父親那裡說完話要走,忙拉了拉二弟低聲道,“如今哪裡還能顧這麼多,爲了小妹母親已經愁死,還是多關心姮兒罷,這上頭的麻煩,且讓父親與老三週旋,我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說罷和弟弟匆匆跟上去,與父親離開了宮廷。
待恆家父子回到家中,正逢江玉嬌送佟未從府內出來,衆人在門口相見,竟顯得有些尷尬。
與恆啓豐諸人寒暄,佟未發現恆聿不在列,雖好奇,卻不知從何問起,遂說些無關痛癢的話後,便告辭了。
待容家的車馬離去,恆啓豐回房的路上問妻子:“她來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