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玉嬌這才放了兒子的手,轉去與那丫頭說話。
恆聿卻聽不見母親與旁人說什麼,他只聽得見德恩悽慘的聲音。
男人,總自恃辛苦,卻不知女人的一生要揹負多少辛苦,而她們更多是實打實地來自肉體的痛苦。譬如一個女人願意爲男人生兒育女,便是將半條命交付老天,隨時都可能爲了孩子失去性命。可她們卻往往被冠上嬌弱嬌寵的高帽子,抹殺她們的勇敢和一切努力,讓一個男人並不偉岸更不值得驕傲的身影變成她們生活的陰影。
第一次,恆聿有如此強烈的責任感,感覺到自己是一個丈夫,也許很快,就會是一個父親。更多地,還有深深的愧疚。
“啊……”德恩的喊聲幾乎穿透屋頂,恆聿的心瞬時被揪起,江玉嬌更是站不穩,衝到門前拍門問,“怎麼了怎麼了?”
左右丫頭將她拉下來,七嘴八舌地安撫着,恆聿握拳立於一側,面色不動,心已亂成一團麻。
可這一聲呼喊後,屋子裡便靜悄悄了,什麼聲音都沒有,恆聿記得從前嫂子們生產,都能聽見嬰兒的啼哭。
爲什麼他的孩子,不會哭?難道……
“娘、娘、娘娘……”胡媽癱坐在牀尾,渾身打顫、臉色發白,縱然有幾十年的接生經驗,此時此刻,她竟然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包殮起來,不要給任何人看到,包括駙馬,夫人她們……”葉乘鶴胸前起起伏伏,分明是在急促的呼吸,她知道,真的沒希望了,於是搭手在胡媽的肩頭,“辛苦你了。”
胡媽媽顫顫巍巍地答應,胡亂扯過一條衣裳,便將那孩子包裹起來。
如珍如寶瘋了般抓着胡媽:“怎麼了?我們公主的孩子怎麼了?”
“把她們拉開。”葉乘鶴低吼,便有她的宮女上前架開二人。
乘鶴從手腕上退下一隻金鐲子,隔着衣裳放在孩子的身上,“不見天日亦是福氣,人間何曾不是煉獄,這孩子有福。”
“公主你醒醒啊,公主……”如珍如寶被宮女拉開,卻哭天搶地地希望能叫醒德恩,殊不知方纔那一掙扎,德恩耗盡了全部的體力,乘鶴又適時讓她嗅聞了蒙汗藥,現在不論怎麼喊叫,德恩都不會醒來,她至少能靜靜地睡上七八個時辰,將耗盡的體力補回來。
而一旦她醒來,要面臨的,會是比失去生命更痛苦的現實。
乘鶴一步步走近德恩,她安然地睡着,眉心淤滯的黑色血氣已然散去,兩片淡淡的緋紅悄然飄至雙頰,好生恬靜,好生寧和。
“人生本無常,珍惜眼前吧。”乘鶴輕嘆,轉身對匍匐在地上哭得傷心得如珍如寶道,“你們還要照顧公主,她醒來後,需要所有人的支持,明白麼?”
卻不等她們回答,又叮囑衆人諸多的事,便帶着宮女推門出去,身後,跟着顫巍巍抱着包裹的胡媽。
外頭的人,早已急成熱鍋上的螞蟻,見乘鶴出來,紛紛涌上來。
“老夫人,駙馬……”乘鶴伸開一隻手將胡媽擋在身後,“這孩子和你們沒有緣分,既然沒見過,就不要留下牽掛,讓他走吧。”
江玉嬌頓時懵住,瞪大了眼睛死死地頂着乘鶴,許久才緩緩講視線落在胡媽的身上,“哇”的一聲哭出來,伸手要去抓,“讓我看看孩子,我的孫子啊,我的孫子……”但即刻有宮女衝上來擋開,她終不能如願。
“公主怎樣?”恆聿問,然字字生硬,似乎是硬從舌頭下翻滾出,一點點的情感都不帶。
乘鶴洞悉他的心事:“公主很好,我讓她睡了,駙馬此刻進去也說不上話,不如你我借一步,將一些事告訴你。”
恆聿點頭,轉頭見衆人將母親七手八腳地擡走,又見胡媽媽依然抱着那連襁褓都不算的衣服包裹顫抖着,不禁問:“這孩子生得可好,像我還是像公主?”他猜想,也許胡媽媽是唯一見過這孩子的。
可這句話卻大大地刺激了胡媽,她張着嘴,卻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像駙馬爺。”乘鶴淡淡一言,轉身示意宮女帶走胡媽,“讓恆府的管家爲這孩子準備身後事吧。”
“駙馬,府中可有合適的地方?”乘鶴問。
恆聿晃回神,面無表情地答:“娘娘這邊請……”
東方微亮,一縷陽光照射進臥房,秋風拂過,水晶簾動。
本沒有睡好的佟未恍惚醒來,朦朧時,一片幻影出現,那是她與容許在這屋內嬉鬧的情景,他忍不住自己的淘氣和胡鬧,恨得咬牙切齒地要捉了自己去關起來。這屋子能有多大,自己上躥下跳地也終逃不過他的一雙大手。可一旦被擒住,便撒癡撒嬌地求饒,嬌滴滴的樣子連自己都看不下去。如是卻能酥了丈夫的骨頭丈夫的心,便是再氣惱,也只捨得在額頭上輕輕一扣,“你再這樣,我當真送你回京,不要你了。”
一幕幕真實地呈現在眼前,佟未軟綿綿地握在牀上,感覺好生地幸福,她心裡對自己說:“便這樣睡着,莫醒來。”
……
“吱嘎”一聲,屋門被打開,恆聿帶着朝霞進入妻子的臥室,這裡的一切熟悉而陌生,好像他只記得曾經在這裡住過,發生過什麼,竟都忘了。
牀榻上,德恩還香甜地睡着,不知她夢裡是否看見了孩子,若夢裡美好,當真莫再醒來,現實太痛苦,太難。
恆聿凝視着她,害怕她醒來,無論如何,他都不敢把乘鶴的話複述給她聽,可是撒謊……謊言,本該是世上最軟弱的東西,一擊即潰,可人們卻以爲他堅如城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