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窘迫的樣子叫容許看見,佟未不禁赧然,羞澀地點了點頭,卻在容許回身的當口拉着他問,“我睡覺的這會兒,你一直陪着我?”
“嗯。”容許淡淡笑着,應了一聲。
“爲什麼?”佟未有些明知故問。
但這個答案卻出乎她的意料,是她在阿神和雲峰的故事裡漏聽的一段。
容許俯下身子,輕輕捧起妻子的臉蛋,含笑道:“雲峰說那一回他大難不死,有意識但無法清醒的時候就對自己講,待醒來看見的第一個女子,只要未曾婚配,只要未曾喪偶,只要適齡,他就一定要娶她。不論富貴貧賤,不論家世背景,一輩子都要相知相守。所以那小子纔會爲了阿神不惜觸犯軍律,險些把命都搭上才娶到了阿神。”
佟未甜甜地笑起來,衝着容許道:“那你——嫁給我吧!”
“嫁給你?”容許重複着問了一遍。
佟未促狹地點頭,咯咯笑起來,“容相公,嫁給本小姐吧!”實則因發燒並無多少力氣,短短一句玩笑她說得頗有些費力。
容許心中暢意,這纔是佟大小姐該有的本色,只是如今她病中孱弱,豈能容她再玩鬧。於是輕點了妻子的鼻頭,又順手撫摸了臉頰看是否還發燙,終皺起眉頭道:“別再耍心眼了,又累又費神,對病不好。剛纔看了藥方,有柴胡、黃連,是大苦的藥,你是不是想吃上十天半個月?”
佟未最怕吃藥,像個委屈的孩子一樣將身子縮起來,懷抱着容許的一隻手道:“我不要吃,你找別的大夫來瞧瞧。”
“胡鬧。”容許笑了,說着抽出手輕撫她的面頰和髮鬢,“聽話,讓采薇來給你換衣裳。”
佟未點頭,又囁嚅着問:“你還回來麼?現在就要回軍營?”
“明天走,今晚陪着你。”容許答了,反身到門外喊采薇,再進來她身邊時卻笑,“難得蠻橫任性的佟大小姐變得小貓一樣溫柔聽話,若不好好珍惜,往後難再有了。”
佟未想要惱他,卻實在是沒什麼力氣,眼瞧柳媽媽和采薇進來,便推容許,“人家要換衣裳了,你也不嫁給我,還不快走。”
這話叫采薇二人聽得不解,只當佟未燒着說胡話,容許也不解釋,只管在一旁笑。
佟未急了,拉着柳媽媽道:“快攆他走。”
柳氏則略觀察幾分,心裡便有了底,笑着勸容許,“二爺也去洗一洗吧。”
容許不再逗妻子,囑咐了幾句就離去,但才至門口就聽佟未在裡頭弱弱地央求柳氏“一會兒再喊他回來給我講故事。”
“那你嫁給我吧!”
容許心裡重複着妻子那句玩笑,但這到底是不是玩笑,只有他們自己知道了。
正要折過長廊,卻見三香偷偷摸摸地朝外頭去,隨即四荷跟着出去,一片漆黑裡只聽她問姐姐:“小心老奶奶生氣打我們,都說別理翩翩小築的人了。姐姐怎麼就不怕?”
“你別喊,叫他們聽見了。”三香似乎又說了一句,隨即姐妹倆竊竊說了許久,這纔回來。不想竟迎面遇上了負手立於迴廊下的容許。
三香慌得跪下央求,“二爺千萬別告訴我們老奶奶,往後再不敢和翩翩小築那兒的人說話了。”
容許喊她們起來,問:“爲什麼不要理睬翩翩小築的人?剛纔你們又在做什麼?”
三香遂把祖母關照不要和胡白舞的人來往之事說了,又說剛纔是水秀那丫頭來了,其實今天都來好幾回了,不爲別的,只想知道容許的身體好不好。
容許自然沒什麼,他只是腦袋上捱了一記悶棍,又是在前額並無大礙,至於落到水裡,也純粹是巧合中的巧合。倒是佟未忽然發燒,要人擔心。
“你告訴她了?”容許問。
三香諾諾地回答:“水秀好可憐,來了好幾回,央求我說如果沒消息帶回去給四姨太,四姨太就不肯吃藥,或者要鬧着自己出來。水秀又是個老實人,我說她隨便編個瞎話不就好了,偏她說四姨太很精明,騙不過的。”
容許不去計較這些,反問:“四姨太現在如何?”
三香也不清楚,只能道:“大概知道了就能好好吃藥養病吧,其實奴婢也是覺得水秀可憐,一趟趟地跑來跑去。”
容許道:“往後她再來,你們只管告訴她便是。柳媽媽那裡我會去說一聲。但是記住,往後我不在家,不允許翩翩小築的任何人來打擾二奶奶休息。自然別的人也不行。若有不妥當的,就到後院馬廄找鍾家兄弟,他們有辦法來找我。”
姐妹兩連連應下,正巧柳媽媽從屋子裡出來,見三人這般模樣,不免好奇。
容許替她們遮掩過去,卻問:“怎麼出來了?”
柳氏卻笑着道:“鬧着要洗澡,身子這麼弱怎麼能洗,回頭再着涼了。采薇說了幾句,二奶奶不樂意了,竟哭起來,怎麼勸都不行。其實她是燒糊塗了,自己也不曉得在做什麼。二爺快進去看看吧!”
容許自然不敢耽誤,轉身就往屋子裡去,柳氏這才卸下笑臉,怒視着自己一雙孫女,“老實說,究竟怎麼了?是不是那裡又來尋事端了?”
這一夜佟未屢次高燒,夢裡或哭或笑,且別人皆碰不得,只有抱着容許的胳膊才肯踏實睡。衆人雖然擔心,但見這番情景,心裡都甜甜的。柳媽媽更是樂呵呵地張羅廚房將各樣點心湯藥備着,連先前胡白舞又派人來騷擾和說了要責罰兩個孫女的事情都忘得一乾二淨。
如是直忙到東方既白,佟未身上的熱才退了乾淨,好不容易安穩地睡熟。
疲倦的采薇蹲在牀邊,朝小姐做了個鬼臉,口中嗔怪:“大魔王,半刻也不叫人消停,好好睡,多睡一會兒。”
柳媽媽過來輕聲笑罵:“哪裡像主僕,分明一對冤家,都是小孩兒。”
采薇卻伶俐地一笑,拉着柳氏道:“媽媽你說岔了,我和小姐怎麼會是冤家。呶……”她朝屏風後比了比,又指着牀上安眠的佟未,掩口笑道,“這纔是真正的冤家哩!”
“對對對!”柳氏笑得合不攏嘴。
正說笑,但見容許從屏風後閃出,他已換上了戎裝,一夜未眠倒還精神,面上不見半分疲倦。
三香、四荷奉了茶水進來,柳媽媽拿過斟了一杯濃濃的給容許,“二爺提提神吧,晌午若有空閒,也偷空眠一眠。”
容許接過喝了兩口,徑直走到牀邊去看妻子,見她睡得安穩,嘴角似帶着甜甜的笑,心裡踏實了許多。
采薇笑道:“虧得二爺照顧了一晚,您累壞了吧。”
“不累。”容許淡淡地應了一句,伸手試了試妻子的體熱,發現不再滾燙,面上更是釋然,又對采薇道,“白天若有什麼不妥,就讓三香她們去馬廄找鍾家兄弟。她若醒來找我,只管告訴她,我夜裡就回來。”說罷將茶杯遞過去,反身就走了。
采薇捧着茶杯,待容許離去後纔對柳媽媽癡癡地笑着道:“咱們少奶奶命可真好,我從沒見過像二爺這樣好的男人。”
柳氏則收拾着東西,嘴裡笑道:“只要小夫妻兩情相悅,那粗茶淡飯也是香的,就看怎麼過日子。人啊,但凡自己善良些、厚道些,那看出去的世界就是好的,誰瞧着都是好人。咱們二爺、二奶奶就是這樣的人,所以才過得自在。不像一些人,終日你算計我我算計你,其實最累的,還是自己。”
采薇不甚明白,只憨笑着搖了搖頭,繼而幫忙一起將佟未折騰了一晚的“戰果”收拾去。卻聽柳媽媽又自顧叨咕了一句“最可惡見不得別人好的人。”
采薇循聲看過去,柳氏臉上顯然多了幾分戾氣,卻不知是衝誰去的。
且說容許往門外走,途徑翩翩小築時,便見水秀一早等在了長廊下,不禁濃眉微皺。
但還是走了過去。不等水秀開口,就問:“四姨娘叫你來等我,看我好不好?”
水秀無奈地點了點頭,她和水靈一樣,都是被胡白舞從醉君樓買回來的,因替自己脫了妓籍,兩個丫頭都把胡白舞當救命恩人一樣侍奉,從來都以胡白舞的意志爲意志。
“回去告訴四姨娘,我很好。”容許這一次並沒有表現得很冷漠。
水秀點頭,囁嚅着:“謝謝二爺……二爺、二爺……”
“說吧。”容許很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