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鼎盛,庭院中的花木長得鬱鬱蔥蔥,令人望之心喜,司馬懿站在曹操身側,看他凝視着石橋之下的倒影,他已一動不動的坐了一個時辰,猜不透他的心事,司馬懿不敢擾他,只是垂手而立,看秋紅的落葉隨着流水緩緩流經石橋。
似乎自接獲魯肅逝世的消息以來,曹操就特別的沉默,他常常坐在暖玉軒的某個角落發呆,似乎在追憶從前的往事,只是他沉溺於自己的心事,卻不知他的沉默令衆人異樣的不安,包括自己都覺得恐懼。
江東的消息源源不絕,比川蜀來得更多,不知魏王派了多少的細作才能探聽到這般細緻的消息,雖然因爲荊州,川蜀和江東爭執不斷,孫權雖然任命呂蒙爲水師大都督,但並不意味着江東會立刻與川蜀開戰,魯肅的死,對於江東是沉重的打擊,即使遠在許昌,偶爾也會對魯肅感到佩服。
“仲達,”曹操突然擡首,眯着眼睛盯着高掛中天的豔陽,“你說步兒此時在做什麼?”
步兒?是孫夫人吧在許昌,除了魏王和曹丕之外,沒有人再喚她的名字,細想下來,這許多年來,魏王心中始終對她存有一絲愧疚,其實嫁給孫權,也許曹衝逝後,她最好的選擇,從前總是覺得孫權是黃口小兒,不值一提,自赤壁過後,便覺得此人不可小覷,能夠與魏王、劉備三分天下的人,怎會是池中之物,原來自己也有走眼的時候。
“魏王,孫夫人大病初癒,想必正在養病,”小心翼翼的迴應,如履薄冰一般,“聽聞醫士開了一個藥方,盡數羅列了珍奇的藥材,我想孫權正爲這些藥材覺得憂心吧”
“我知道,”曹操垂下首,用手中的樹枝輕輕擊打水面,“小的時候,衝兒和步兒最喜歡坐在這石橋之上,用樹枝拂水,我適才在想,不知步兒此時還會不會喜歡這般做?我聽許褚說過,錦繡殿外是仿暖玉軒而建。”
聽他這般說,司馬懿微微失笑,屈指算來,步兒已是成年女子,只不過在魏王心中,她始終是那個幼齡的孩子,他將曹沖和她整個兒的凝在幼年,每每覺得痛苦之時,便將那些在他心中猶新的記憶翻出,細細的回味。
“魏王,孫夫人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含笑輕聲提示,“我想她的孩子也如魏王記憶中那般年紀……。”
“仲達,你每每說話總是討好我,今日爲何要選這般逆耳之言?”曹操彷彿惱了,就連聲音都冰冷了,令司馬懿不寒而慄,“在我心裡,衝兒永遠未亡,步兒還在暖玉軒中,我甚至能夠聽到她的笑聲。”
沉默不答,司馬懿覺得自己無法理解他話中所指,跟隨他這數年間,只覺得他雄心勃勃,放眼天下,偶爾的兒女情長只是爲了曹衝,今日所說的話彷彿令他看到了魏王的另一面,“仲達,你不會明白的,今日江東有消息嗎?”
話音剛落,曹丕已經捧着無數的竹簡走進暖玉軒的大門,看他面色灰敗,想必還在掛心孫夫人的病情,待曹丕走到近前,司馬懿後退半步站定,聽曹丕輕聲道:“魏王,江東新傳來的消息都送來了。”
“今日有什麼消息?”曹操將樹枝扔到水中,看樹枝隨水飄走,“川蜀呢?”
敏感的覺察到魏王對今日傳來的消息有所期望,司馬懿立時轉過首,果見曹丕滿面驚愕,“回魏王,孫權下令呂蒙回建業述職,諸葛亮飛鴿傳書關羽,令他謹守荊州,不許妄動,步兒的病情已經好轉,三日前已可下地行走,她目前住在建業城外的別苑。”
“哈哈哈,”曹操突然大笑,司馬懿和曹丕對視一眼,均不解其意,“可惜了,步兒自幼便厭惡雲長……。”
禁不住面面相覷,難道這其間有何因果不成?司馬懿眼眸轉動,卻始終猜不透其意,曹操站起身,在石橋上來回踱步,“步兒一定極恨雲長,在她心裡,魯肅因爲雲長而死,她一定會報仇,雲長一日不死,步兒的心中的仇恨一日便不能平復,只可惜了一世名將,竟然死於女子之手。”
聽他說得肯定,曹丕和司馬懿深信不疑,沉默片刻,曹丕輕聲道:“魏王,我只覺得奇怪,魏王如何知道步兒將要殺關羽?孫權下了嚴令不許江東上下與荊州軍衝突,他爲了江東的利益,定然不會主動與劉備結怨,步兒如何殺關羽?”
曹操冷笑着轉身看了看曹丕,“很簡單,放眼江東,能夠幫步兒的人只有一個,那個人便是新任的水師大都督呂蒙,爲避免關羽趁魯肅新亡而襲擊江東,呂蒙一直駐守在資水,就連魯肅出殯都未回建業,此次他回建業,定然會去探望步兒,只要步兒開口,呂蒙一定會答應,因爲周瑜是呂蒙的恩人,周瑜臨終之前,念念不忘的,還是荊州,爲了周瑜,呂蒙一定要取荊州,而要取荊州,就必須除去雲長,以步兒的智慧,她設的計謀連我都猜不出,諸葛亮即使斟破,也不會告訴任何人,如此一來,雲長難逃一死。”
聽他講完,司馬懿只覺得心悅誠服,能夠以蛛絲馬跡看出端倪真真的了不起,卻見他喜上眉梢,“很快步兒便會回許昌了,丕兒,你去準備準備……。”
看曹丕喜不自禁,灰敗的面色在瞬間變得容光煥發,司馬懿低聲道:“魏王,我想步兒姑娘不會回許昌來。”
“爲何?”曹操瞪大眼睛,鬚髮橫張,“爲何她不會回來?魯肅死了,在這世間,我便是她唯一的親人,我對她說過,無論何時,許昌的城門永遠向她敞開,她是我的孩子,爲什麼不會回來?”
“以步兒姑娘的智慧,她一定會在除去仇人的同時保護自己,”司馬懿一邊說,一邊關注曹丕的神情,在此時,必須阻止曹丕主動請纓到江東去,“即使孫權震怒,只要有呂蒙,她還是安全的,如果魏王一定要迎她回許昌,我想步兒姑娘還未走出江東的地界,想必已經遭遇不幸了,魏王,此刻一切都未發生,何不靜觀其變呢?”
一時之間,庭院中的氣氛凝固了一般令人窒息,曹操緩緩轉過身,“我明白了。”
小船靠岸之後,曹操令司馬懿和曹丕自去處理相關的公文,注視他獨自離開的背影,曹丕冷冷轉過身,“仲達,你惹惱了魏王,在他心裡,一直希望步兒能夠回來……。”
“難道世子不是這般想的嗎?”司馬懿徑直打斷曹丕,滿面堆笑,“世子心裡,其實比魏王更加期盼孫夫人到許昌來吧”
相對無言,曹丕面上的神情飛速變幻,過了半晌,他尷尬的笑道:“仲達,你果真心如明鏡,只不過你知不知道,在魏王心裡,步兒是這世上另外一個衝弟,他爲什麼那般期待步兒回來,那是因爲步兒回來了,在他心裡,便是衝弟復活了。”
“我知道,我也明白,”司馬懿目光炯炯,“我同樣明白在世子心裡熱切的期盼,孫夫人一旦回到許昌,世子便會被她掌控在手心,就算她能夠幫世子登上大位,想必今後無數的歲月當中,世子必須同時應對川蜀與江東如同潮水一般的攻擊。”
“攻擊?”曹丕微微一笑,“仲達,我終於明白你爲何這般憂心忡忡了,關羽死後,劉備一定會提兵爲他報仇,那時,江東應對劉備都自顧不暇,如何有精力關注……。”
“世子,這世間男子都忍不了的是什麼仇?”司馬懿再一次打斷曹丕,他顯得極爲惱怒,令曹丕有些忐忑,“殺父奪妻之仇孫權是一國之主,他對魯小步的寵愛天下何人不知?赤壁之戰,江東五萬水師令魏王八十萬大軍鎩羽而歸,雖然太史慈在太原屢敗屢戰,但江東水師的實力不容小覷,更何況還有諸葛亮,以他在荊州的聲望,只需振臂一呼,應者如雲,劉備之所以忌憚他,是因爲只要諸葛亮願意,他隨時都可以取代劉備,這樣的人,就像一隻隱藏在草叢中的獵豹,他一旦驚起,後果便不堪設想。”
“你的意思是即使步兒到了許昌,咱們也不能留下她嗎?”曹丕愣怔之後,勃然大怒,“你難道要將步兒拒之門外?除了許昌,這天下之間還有何處有她的容身之處?”
“世子,”司馬懿高聲斷喝,“天下之大,處處都是她的容身之所,這世間你不能給她的,旁人都可以給,她離開孫權,這天下只有諸葛亮能夠給她容身之所,而不是你你帶給她的,只有災難,而她能帶給你的,也只有災難。”
“爲什麼?”曹丕揚眉厲聲道:“爲什麼我只能帶給他災難?”
看司馬懿的神情,似乎在強行壓抑內心的憤怒,過了半晌,他沉聲道:“因爲你不是孫權,也不是諸葛亮,你是魏王的世子,這一世,你註定和她沒有緣份”
目送着司馬懿怒不可扼的走遠,曹丕面上的盛怒全然消失殆盡,司馬懿的話令他覺得異樣的沮喪